花园的梨树下,敏若百无聊赖地扯着花瓣,嘴里不住地嘟囔:“那盛公子说话文绉绉的,每句话都要引经据典,听得人头疼。”
赵熹和正倚在石栏边喂鱼,闻言不禁莞尔。她将手中鱼食尽数撒入池中,转身时裙裾在青石板上旋开一朵芙蓉。
“你呀!”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敏若的额头,“整日里就爱说这些俏皮话。”
敏若捂着额头,眼睛却亮晶晶的:“公主您是不知道,方才他连夸园中牡丹都要背《洛神赋》,奴婢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倒觉得盛公子为人端方。”
赵熹和故意板起脸,眼中却盈满笑意。她伸手替敏若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也就是在我面前,你才敢这般放肆。”
敏若突然收起嬉笑,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奴婢知错。”
“又来了。”
赵熹和轻叹一声,温暖的指尖抬起敏若的下巴,“你我自幼一处长大,何须这般生分?”
她的目光越过朱红宫墙,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深宫之中,能保有真性情的...本就不多。”
池中锦鲤跃出水面,溅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敏若望着公主被阳光勾勒的侧脸,忽然红了眼眶:“是公主待奴婢好…...”
“好了。”
赵熹和突然转身,金步摇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流光,“出来久了,该回去了。”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冲敏若眨眨眼:“待会儿宴席上可不许再打瞌睡,上次你靠着柱子睡着的模样,连父皇都瞧见了。”
敏若吐了吐舌头,小跑着跟上。两人的身影穿过重重花影,裙裾翩跹间,洒落一地细碎的笑语。
宴席上,檀香袅袅,烛火摇曳。赵徽柔端坐殿中,纤纤玉指拨弄着凤首箜篌,清越的乐声如珠落玉盘。
高坐上的赵祯眉眼舒展,指尖随着节拍轻叩案几,嘴角噙着欣慰的笑意。赵熹和悄悄观察着父亲的神色,心想大姐姐这番用心演奏,果然又将疼爱女儿的官家哄得龙颜大悦。
“爹爹、嬢嬢。”
赵熹和行至御前,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裙裾上的金线刺绣在烛光下流转生辉。
赵祯放下酒盏,目光慈爱地望向小女儿:“方才去哪玩了?众人都回来了也不见你?你姐姐方才还找你呢!”
声音里带着几分宠溺的责备。
赵熹和眼前一亮,提着裙摆快步迎上前去:“姐姐今日竟也来了?”
张贵妃含笑握住女儿的手,腕间金镶玉镯与赵熹和的翡翠镯子轻轻相撞:“今日天气不错,出来透透气。方才去哪儿玩了?我坐了许久也不见你回来?”
“回姐姐的话,后园的梨花开得正好,女儿贪看了一会儿。”
赵熹和乖巧地座到赵祯身侧,发间珠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脸颊投下细碎的光影。
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下首传来:“哎呦!许久不见,这宝和公主也这般大了,瞧着真是亭亭玉立,可许了人家?”
李夫人摇着团扇,刻意提高的嗓音让殿内骤然一静,连箜篌的余音都仿佛凝固了。
曹皇后眸色微沉,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李夫人说笑了,瑶瑶才十岁稚龄,官家和贵妃都想多留她几年。”
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眼角余光瞥见张贵妃已攥紧了手中锦帕。
自龙凤胎诞生,张妼晗晋位贵妃后,为照料三个孩子深居简出,倒让某些人忘了当年她是何等锋芒。
此刻她端坐席间,虽未言语,但微微绷紧的下颌已显出不悦。
“十岁不小了。”
李夫人恍若未觉,反而摆出长辈架势,“徽柔公主也才九岁就与李家定亲了呢。”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坐在角落的苗娘子,后者闻言脸色煞白,手中的绣帕险些落地。
殿内气氛骤然凝滞,几位命妇悄悄交换眼色。赵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正要开口,忽听"铮"的一声——赵徽柔指下箜篌弦断,余音颤颤,似在替众人道出心中惊惶。
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连烛火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赵熹和素来温婉的眉眼此刻微微扬起,唇角虽仍噙着笑,眼底却已覆上一层薄霜。她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的金线纹样,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
“余下弟弟妹妹们都还小,就像李夫人你说的,大姐姐与你李家结亲。”
她顿了顿,眸光轻抬,直视着李夫人,“可本公主——”
这一声自称,让席间众人皆是一怔。向来以"瑶瑶"自称的小公主,今日竟端出了天家威仪。
“自当留在爹爹膝下尽孝。”
她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毕竟,爹爹最疼的便是我们这几个女儿了,不是吗?”
话音落下,她偏头看向赵祯,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娇憨,仿佛方才的锋芒只是错觉。
赵祯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算是默许。
张贵妃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几分,指尖从锦帕上松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去唇边一抹冷笑。
李夫人脸色微变,正欲再言,曹皇后已含笑开口:“好了,今日是寻常宫宴,怎么倒说起这些了?徽柔,再奏一曲可好?”
赵徽柔垂眸应下,指尖拂过新换的琴弦,乐声再度流淌,却比先前多了几分沉郁。席间众人重新举杯,只是那觥筹交错间,再无人敢多言半句。
殿内丝竹声渐起,赵熹和神色如常地回到席间,步履轻盈地行至张贵妃身侧落座。她裙裾微漾,腰间环佩竟未发出半点声响,显是刻意放轻了动作。
“方才玩了许久,姐姐已命人备下你最爱的酥蜜食。”
张贵妃执起鎏金缠枝银箸,亲自为女儿布了一块玲珑剔透的点心。她指尖微微发颤,显然强压着怒意,却在抬眸时换上温柔笑意:“快尝尝可还合口?”
赵熹和会意,立即露出娇憨神态,捧着点心小口品尝:“嗯!膳房新调的桂花蜜真好!”
她故意将碎屑沾在嘴角,引得张贵妃无奈地替她拭去。这般母女亲昵的模样,倒让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几分。
前排席位上,司马光手中的琉璃盏一晃,清冽的酒液溅在紫袍袖口。
他怔怔望着那个曾经被他抱在膝头逗弄的小公主,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岁月如梭的感慨还未散去,李夫人那番不知轻重的话语又让他心头一紧——天家儿女的婚事,岂容臣下妄议?
盛长柏随王相公坐在前席,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场暗流涌动的宫宴。
他初入汴京,尚不谙权贵间的弯绕,却也能从众人骤变的脸色中察觉端倪。年轻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位明媚如朝霞的公主,随即又自嘲地垂下眼帘——这般金枝玉叶,岂是他能肖想的?
殿角更漏滴答,赵祯忽然轻笑一声:“今日春光正好,诸位爱卿不妨多饮几杯。”
天子金口一开,众人如蒙大赦,纷纷举杯应和。唯有李夫人面色青白地僵坐着,手中团扇的流苏簌簌颤动,再不敢多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