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熹和在药香氤氲中陷入梦境。
恍惚间,赵熹和看见前世的自己——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抱着手机在宿舍床上打滚,屏幕里是当红偶像的演唱会视频。
少女的日记本上贴满贴纸,最新一页写着:“要永远做独立自由的女性!”墨迹还带着圆珠笔的油香。
画面里的女孩突然抬头,隔着时空与她对视。
赵熹和惊觉那双眼睛里没有深宫里浸染的愁绪,只有明晃晃的朝气,像极了前些日子的自己。
画面忽如碎镜般裂开,转眼已是塞外风雪。
她看见自己穿着辽国婚服,赤金头冠压得脖颈生疼。辽太子醉醺醺掀开帐帘的瞬间,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啪"地碎在毡毯上——正是司马光在及笄礼上送的那只。
“公主?公主?”
敏若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赵熹和睁开眼,发现枕上湿了一片。窗外秋蝉仍在嘶鸣,仿佛方才那场大雪只是幻觉。
赵熹和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及笄礼那日——司马光托内侍送来这方锦盒时,匣中还夹着片竹叶,想来是刚从太学竹林摘的。
“敏若......”她突然挣扎着支起身子,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的禁步玉环......”
敏若正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褐色的药汁溅在鲛绡帐上,晕开一片暗痕:“公主......”
她红着眼眶别过脸去,“那日在司马府书房,玉环就......”
“碎了......”
赵熹和接过了话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空荡荡的禁步绦带。
去岁生辰在福宁殿回廊偶遇司马光时,她曾指着对方腰间玉佩笑道:“先生的玉瞧着比尚服局进献的还通透。”
不过一句玩笑话,三日后她的生辰宴上却真得了这枚玉环。
窗外秋风卷着残叶拍打窗棂,那声音竟像极了玉环碎裂时的清响。
赵熹和忽然觉得腕间的翡翠镯子重若千钧——原来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赵熹和支起身子,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瘦削的锁骨。
她盯着药碗里晃动的苦汁,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昏睡这些时日.…..爹爹可曾来过?”
敏若手中的银匙"叮"地碰在碗沿:“官家.…..官家第一日守到三更天.…..”
她偷眼瞥向窗外,“后来都是派张先生来问诊.…..”
“是么.…..”赵熹和忽然轻笑出声,眼底却泛起水光,“从前我染个风寒,爹爹连早朝都要提前散了呢。”
她抬手将药汁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炸开,“如今倒学会避而不见了——是怕我问他讨要那道和亲的圣旨么?”
窗外传来宫人清扫落叶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轻轻叹息。
敏若看见公主攥着被角的指节发白,那方绣着金凤的锦缎被抓出了深深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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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熹和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梧桐叶出神。
敏若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近,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公主,药要趁热喝才好。”
“放下吧。”
赵熹和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抓不住的烟。
她伸手接过药碗,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将那黑褐色的苦汁一饮而尽,仿佛尝不出滋味似的。
敏若看得心疼,正要再劝,却见公主已经掀开锦被下了床榻:“更衣,我要去福宁殿。”
“可是公主的身子.…..”
“半月了。”
赵熹和打断她,手指紧紧攥着床幔,“整整半月,爹爹竟一次都不曾来看我。”
她声音发颤,“从前我不过是打个喷嚏,他都要亲自来探视的。”
窗外秋风呜咽,卷着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
赵熹和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忽然觉得镜中人陌生得很——那个受尽宠爱的瑶瑶公主,如今竟连见父皇一面都成了奢望。
“公主…...”
敏若还想再劝,却见赵熹和已经自己系上了披风的带子,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知道,公主这是铁了心要去问个明白。
福宁殿的朱红回廊下,秋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修长。
赵熹和望着眼前这个青袍玉带的年轻官员,他腰间鱼袋上的银线在日光下微微发亮。
“盛大人。”
她突然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嘶哑,“本公主记得…...你尚未婚配?”
盛长柏执笏的手猛地收紧,象牙笏板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他垂眸盯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子:“微臣…...曾立誓功名未成不成家。”
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后半句——那年宫宴御园,公主笑着问他是何人,从此他再也看不进别的女子。
赵熹和突然上前半步,发间金步摇的流苏扫过盛长柏的袖口:“若本公主说…...”
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飞檐下的雀鸟,“想请盛大人尚主呢?”
盛长柏突然跪下行了大礼,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
他闻到了公主袖间沉水香的味道——和今日福宁殿上,官家让他誊写的和亲诏书上熏的香一模一样。
“公主可知.…..”他抬起头,眼底通红,“微臣今晨奉诏入宫,是为拟写送往辽国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婚书仪制。”
赵熹和踉跄后退,腰间的禁步玉环撞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远处福宁殿的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光,晃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原来不是所有孤注一掷,都能换来绝处逢生。
赵熹和脚下一个踉跄,扶住朱红廊柱才勉强站稳。
盛长柏下意识伸手想扶,又在半空硬生生收回——他官袍袖中,还揣着刚拟好的和亲诏书草本。
“公主......”
盛长柏声音发涩,“官家今晨已命礼部着手准备......”
话未说完,就见赵熹和突然笑了,那笑声比秋雨还凉。
“最疼我的爹爹啊......”
她指尖深深掐进廊柱的雕花缝隙,金凤丹寇折断了几根,“说要让我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泪水砸在青砖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原来这就是他给的尊贵......”
远处福宁殿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
赵熹和想起那年赵徽柔被迫下嫁李家时,自己还天真地说过“若换作是我,定不会屈服”。
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盛长柏看着公主单薄的身影在秋风里摇摇欲坠,终是没忍住轻声道:“公主若需要......微臣愿......”
“不必了。”
赵熹和抬手打断,沾了泪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破碎的阴影,“盛大人且去准备吧......”
她转身时,禁步玉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就当是......全了本公主最后一点体面。”
回宁华殿的宫道上,秋风卷着残叶在赵熹和脚边打转。
她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扯下腰间新制的禁步玉环。
那玉环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可细看之下,一道裂痕正蜿蜒其上,像极了心上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公主小心!”
敏若惊呼着去接,却见赵熹和已经松了手。
玉环坠地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雀鸟,碎片四溅时,她恍惚又看见司马府书房里,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多可笑......”
赵熹和踩过那些碎片,绣鞋上金线勾的蝴蝶沾了尘埃,“我竟以为......”
她的声音轻得散在风里,“还能回到从前......”
敏若望着公主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贪玩的瑶瑶公主摔碎了官家最爱的砚台,吓得躲在张贵妃怀里哭。
那时官家是怎么说的?
“朕的瑶瑶就是摔了整座福宁殿,爹爹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而今这满地碎玉,却再无人来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