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妃发疯似地撕扯着明黄圣旨,金线绣的凤仙花指甲劈裂了几根,渗出丝丝血迹:“官家!你好狠的心!”
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瑶瑶才多大?你就要把她送去那蛮荒之地!”
赵熹和却异常平静地接过被母亲揉皱的圣旨,指尖轻抚过上面朱红的玉玺印痕。
她抬头望向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她支离破碎的心事。
“姐姐,别哭了。”
她轻声说,掏出绣着青竹的帕子为张贵妃拭泪——自从赵熹和悄悄藏了司马光为她擦拭墨迹的帕子之后,她随身的帕子皆绣了同样的青竹纹样。
张贵妃死死攥住女儿的手腕:“瑶瑶,姐姐这就去求你爹爹.....”
“没用的。”
赵熹和摇摇头,忽然笑了。那笑容让张贵妃想起多年前,小公主摔碎了她最爱的琉璃盏,也是这般故作轻松地说“瑶瑶赔给姐姐更好的”。
殿外落叶纷飞,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飘进来,落在展开的圣旨上。
赵熹和轻轻拂去叶子,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庞。她知道,这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过是命运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而她,终于要成为被牺牲的那一个。
赵徽柔踏入宁华殿时,殿内的熏香正燃到最后一寸。她望着窗前静坐的妹妹——那个曾经明艳如三月桃李的少女,如今一袭素衣,连发间的珠翠都减了大半。
“瑶瑶......”
赵徽柔喉头哽了哽,“姐姐带了你最爱吃的蜜浮酥柰花。”
赵熹和缓缓转身,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大姐姐还记得。”
她示意宫婢看茶,腕间的翡翠镯子滑落,露出底下未消的红痕——是那日在福宁殿叩首时留下的。
赵徽柔突然抓住她的手:“你当日不是说过,若是你......”
“若是我就反抗到底?”
赵熹和轻笑出声,眼底却一片寂寥,“大姐姐,我们都错了。”
她望向窗外飘落的枯叶,“爹爹先是君王,才是父亲。”
一阵穿堂风过,吹散了案上的花瓣。赵徽柔这才发现,妹妹案头摆着的不是嫁妆单子,而是一册翻旧的《春秋》——扉页上还留着司马光的批注。
“瑶瑶......”
“大姐姐不必忧心。”
赵熹和合上书册,指尖在封皮上摩挲出一道痕迹,“我既是大宋公主,便该担起公主的责任。”
她抬眼时,眸中闪过一丝赵徽柔看不懂的情绪,“只是…...终究意难平。”
殿外传来礼部演练仪仗的鼓乐声,惊飞了檐下的雀鸟。
两位公主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地碎影,像极了她们再难圆满的人生。
铜镜中映出赵熹和盛装的模样,珍珠面靥在烛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胭脂勾勒的唇瓣如初绽的牡丹。
敏若正为她戴上最后一支金凤步摇,却见一滴泪突然坠在梳妆台上,碎成晶莹的水花。
“公主......”
敏若的手顿了顿。
赵熹和抬手抚过镜中的自己,指尖在冰凉的铜面上留下一道雾气:“这身衣裳,还是姐姐亲自挑的样式。”
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珍珠是爹爹命人从南海快马加鞭送来的......”
殿外传来辽国使臣催促的号角声,尖锐得刺耳。
赵熹和突然摘下发间的珍珠簪,轻轻放在妆奁最底层——那里还躺着那本翻旧的《春秋》。
“走吧。”
她起身时,十二幅的绛纱罗裙在地上铺展如血,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案角,发出清越的声响。
张贵妃踉跄着追出殿门,发髻上的九凤金钗歪斜欲坠,珠串在风中凌乱地摇晃。她伸手想要抓住女儿的背影,却只扯下一片飘飞的披帛。
“瑶瑶——”
这一声唤得凄厉,惊起宫檐上栖息的寒鸦。
赵熹和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她望着宫道尽头那顶猩红的辽国轿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身后传来赵祯急切的呼唤和张贵妃撕心裂肺的哭声,混杂着礼乐声飘散在秋风里。
“姐姐保重。”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声音消散在风中。
轿帘垂落的瞬间,一滴泪终于坠在嫁衣的金凤羽翼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赵熹和透过纱帘,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困住她十五年的皇城。
跨过殿门时,赵熹和没有回头,因此没看见张贵妃晕倒在赵祯怀中,也没看见司马光站在廊柱阴影里,官袍袖口已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
秋风卷着落叶追着她的裙角,仿佛在作最后的挽留。
赵熹和抬头望了望汴京的天空,忽然想起那日在福宁殿,自己说过的"两不相欠"——原来有些债,是永远都算不清的。
北行的车驾碾过枯黄的草原,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拍打在轿帘上。
赵熹和裹紧了狐裘,却仍抵不住刺骨的寒意。她掀开帘子,望着窗外荒芜的景色——没有汴京的亭台楼阁,只有一望无际的枯草在风中瑟缩。
“公主,喝口热汤吧。”
敏若捧着鎏金手炉,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看着公主原本莹润的脸颊日渐消瘦,眼下浮现出淡淡的青影。
赵熹和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盘旋的孤鹰上。
夜间宿营时,随行的辽国侍女送来了腥膻的羊肉。
赵熹和刚咽下一口,便伏在案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猩红。
“公主!”
敏若惊慌地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赵熹和却望着帐外纷飞的雪花,轻轻笑了:“这样也好.…..”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就让这具身子,永远留在大宋的土地上。”
可惜事与愿违。
当车驾终于越过两国界碑时,赵熹和掀开轿帘的手微微发抖。界碑上"大辽"二字狰狞如刀,将她的故国永远隔在了身后。
“公主,辽国太子亲自来迎了。”敏若的声音带着惊惶。
远处尘烟滚滚,一队铁骑如黑云压境。为首的男子身披狼裘,金冠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光。耶律洪基勒马停在轿前,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纱帘。
“本宫听闻宋国公主娇弱,”他的汉话非常标准,字字清晰,“特地带了御医来。”
赵熹和透过轻纱轿帘,细细打量着马背上挺拔的身影。
耶律洪基一袭玄色锦袍,腰间却悬着一块青玉环,在凛冽北风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马鬃,骨节分明得像是文人执笔的手——只是虎口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公主一路辛苦。”
他的声音忽然放柔,竟带着几分汴京口音。
那双鹰目灼灼地盯着轿帘,仿佛能穿透轻纱看清她的面容,“上京的梅林已结了花苞,就等公主去赏。”
耶律洪基忽然俯身,一缕墨发扫过轿帘。赵熹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墨香——这味道她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公主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忽然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崇文院那株西府海棠?”
赵熹和瞳孔骤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春日,她与赵徽柔躲在崇文院的海棠林中,偷看父皇接见辽国使臣。
西府海棠开得极早,满树粉白,她踮脚折了一枝,藏在袖中。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的辽使,却不知……
她死死盯着耶律洪基的脸,试图从那双锐利的鹰目中找出蛛丝马迹。
他的轮廓在逆光中竟与记忆里那个辽使重叠——只是那时他戴着幞头,作汉人打扮,谁能想到他竟是辽国太子?
“公主怎么不说话?”
耶律洪基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在马鞍上。
赵熹和呼吸微滞,忽然意识到——他不仅记得那株海棠,甚至可能……早就知道她是谁。
“太子殿下远道相迎,本宫受宠若惊。”
她强自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
“只是不知,辽国的待客之道,是否也如这西府海棠一般……表里不一?”
耶律洪基闻言,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他忽然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一朵干枯的海棠花,花瓣早已褪色,却仍被小心地保存在锦囊之中。
“公主当年折花时,可曾想过……”
他唇角微扬,“有人会一直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