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见!善见!”
一声急促的呼唤从雕花拔步床上传来。床榻上躺着一位面容苍白的女子,秀眉紧蹙,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锦被,仿佛在与无形的梦魇搏斗。
“郡主!”
沐晴推门而入,手中铜盆清水晃出涟漪,“您又梦魇了?”
赵熹和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犹带惊惶:“我…...方才梦见.…..”
“自打从观澄寺回来,您夜夜如此。”
沐晴绞着热帕子的手一顿。
自七夕从观澄寺归来,这已是第七夜惊梦。铜镜映出郡主憔悴容颜,眼下青影如烟,哪还有往日明艳模样。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郡主摇了摇头,指尖轻揉太阳穴:“不必惊动旁人。只是.…..”
她顿了顿,“梦里总有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偏生觉得分外熟悉.…..”
话音未落,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窜上来,连唇色都褪尽。
“要不请位道长.…..”
“胡闹!”
郡主打断道,“堂堂郡主府请神弄鬼,传出去成何体统?”
沐晴急中生智:“那去万佛寺如何?听说住持大师最擅化解心结。”
万佛寺前,香客如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蜿蜒入云。
“郡主,您身子弱,这台阶.…..”
“正因如此,更该亲自走完。”
赵熹和拢了拢披风,目光坚定,“七夕那日若不是听你们撺掇去观澄寺求姻缘,何至于.…..”
此时,一辆青帷马车停在近处。三位姑娘相继下车,其中着藕荷色衫子的女子突然驻足,目光落在赵熹和身上。
“是长公主府的徽记!”
活泼的绿衣少女扯同伴袖子,“寿姑你快看,那位莫不是溶月郡主?”
被唤作寿姑的窦昭怔怔望着那道纤弱身影,前世记忆翻涌而来——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前世便是因痴恋英国公世子宋墨,最终香消玉殒.…..
“寿姑?”
安素在她眼前挥手,“怎么盯着郡主出神?”
窦昭回神笑道:“我是在想,郡主这般体弱,如何登得万佛寺的台阶。”
她转移话题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上山吧。”
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如天梯垂落。赵熹和攥紧沉香木杖,指节发白。山风掠过她单薄肩线,藕荷色披风翻飞如折翼的蝶。
石阶过半,赵熹和已气喘吁吁。汗水浸透鬓发,脚步也开始虚浮。
“郡主,歇歇吧.…..”
“不必.…..”
话音未落,她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当心!”
一道玄色身影箭步上前,稳稳扶住摇摇欲坠的赵熹和。
赵熹和恍惚间只嗅到一缕清冽的松香,莫名觉得这怀抱熟悉得令人心悸。
“郡主醒了?”
沐晴捧着药碗快步上前,声音里压着欣喜。
赵熹和支起身子,指尖轻揉太阳穴。禅房内檀香袅袅,窗外鸟鸣啁啾。
“这是…...万佛寺?”
“正是。”
沐晴将温热的帕子递来,“您在山门晕厥时,多亏宋世子.…..”
“宋世子?”
赵熹和指尖一顿。
“英国公府那位呀。”
沐晴眼睛发亮,“刚平定海寇凯旋,听说陛下要赐他麒麟服呢。”
赵熹和望向窗棂间漏下的光斑:“原来他回京了.…..”
语气里藏着说不清的怅然。
沐晴没察觉主子的异样,还在絮叨:“都说宋世子剑眉星目,是京城里.…..”
“可惜没能当面道谢。”
赵熹和截住话头。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裙裾上投下细碎光点,像散落的谜题。
半月后,潇湘馆。
“郡主闷了好些日子了。”
沐晴捧着戏单子凑近,“今儿新排的《罗衫记》,听说连太后都夸好呢。”
赵熹和从绣绷上抬头,指尖银针闪过细光:“是你这丫头想看吧?”
“哎呀被您看穿了!”
沐晴吐吐舌头,"那咱们.…..”
“更衣吧。”
赵熹和突然起身,裙摆旋出涟漪,“我去禀过母亲就走。”
檐下风铃轻响,九曲回廊间浮动着初夏的栀子香。淑德长公主正执黑子沉吟,忽听得一阵环佩叮当。
“母亲。”
赵熹和提着裙裾转过屏风,鬓边累丝金蝶随着步伐轻颤。
她见棋盘上黑白交错,不由抿唇一笑:“这局又是母亲要赢了。”
长公主抬手搅乱棋局,白玉棋子哗啦啦落进檀木棋笥。
“瑶瑶来得正好。”
她拉过女儿的手,指尖抚过腕间温润的羊脂玉镯,“脸色比前几日红润些了。”
赵熹和顺势偎进母亲怀里,发间茉莉香若隐若现:“女儿想去瓦舍看新排的《罗衫记》。”
说着扯了扯长公主的云纹广袖,“整日闻着药香,连梦里都是苦的。”
“你这孩子.…..”
长公主捏捏她鼻尖,转头对侍立的女官道:“去取我那件蹙金绣的鲛绡披风来。”
又点点女儿额头:“让赵统领带八个侍卫跟着,戌时三刻前必须回府。”
赵熹和眼睛一亮,正要起身,忽被母亲按住肩膀。
长公主亲手为她理了理杏红衫子上微皱的捻金带,又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支点翠掩鬓,斜斜插在女儿鬓边:“既是要出门,总要打扮得鲜亮些。”
女官捧着披风过来时,见郡主正伏在长公主膝上撒娇,不由抿嘴轻笑。
那披风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展开时宛如一泓月色倾泻而下。
华灯初上,戏园二楼雅座。
台上伶人水袖翻飞,唱腔凄切:“十八年方知生父是仇雠——”
赵熹和手中的青瓷茶盏微微一晃,茶水在盏边荡出细小的涟漪。“这戏文.…..”
她蹙起远山眉,“未免太过荒唐。”
“荒唐?”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笑,玉扇轻叩窗棂的声响清晰可闻,“姑娘可曾听闻三年前江南那桩杀妻案?凶手正是苦主养了二十年的义子。”
赵熹和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微倾,杏色衫子上的缠枝纹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公子是说.…..”
她声音轻了几分,“戏本竟有出处?”
“倒也不是。”
那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只不过这红尘万丈,谁人不是戴着面具演一场大戏?”
话音未落,赵熹和忽然"噗嗤"笑出声来,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公子可敢与我对赌?我猜这戏文定要安排个父女相认的团圆结局。”
“赌什么?”
屏风后的人似乎来了兴致,“不如.…..”
一柄绫绢扇突然从屏风缝隙间探出,轻轻挑起纱帘一角,“撤了这碍眼的物件?”
沐晴还未来得及阻拦,赵熹和已伸手推开了屏风。刹那间,一张青面獠牙的傩面几乎贴到她鼻尖,狰狞的獠牙在烛火下泛着森冷的光。
“啊!”
赵熹和猛地后仰,发间的金步摇撞在椅背上叮当作响。
“失礼了。”
男子急忙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跳动的烛光在他眉骨投下深邃的阴影,却衬得那双星目愈发明亮。
沐晴在旁倒吸凉气:“宋.…..宋世子?!”
赵熹和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日在万佛寺昏迷时萦绕在鼻尖的松木香,此刻竟又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