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梦一场,江南烟雨里,我已经老了,而她依旧年轻,我伸出手,她的身影随舟远去,隐没在云深不知处。
1.
十三岁,初一,我遇到云朵,她很漂亮,栗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软,一双眼眸清澈透亮,看向人时全是温柔,一进教室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她背着红色书包,落落大方的坐到我身边,她说:“我是周云朵,你呢?”
我小声的回答她,声音淹没在教室的人声里,她显然没有听清,眉心微皱,凑过来翻我的课本,看到书页上写着“吴桐”两个字才恍然大悟,然后粲然一笑,又说道:“吴桐啊,以后多多关照哦。”
我点了点头,上课铃适时响起,她很快端坐好,老师踏着铃声走进来。
云朵是我的第一个同桌,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人上课,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内向的男孩子交朋友。
而这一切,云朵并不知情,同样不知情的还有初一的新班主任,所以在第一节课,她居然点名要我回答问题。站起来的瞬间,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射到我身上,紧张之下我根本不清楚老师的提问,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个所以然。
从前小学的同学见状开始起哄:“老师!吴桐羞羞羞!”
话音未落,哄堂大笑,我越发的窘迫,而云朵就在这时扯了扯我的衣角,视线下移,我看到课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草稿纸,上面是云朵清秀的字迹,我磕磕绊绊的照着念完她写的答案,又引来一阵嘲笑,不过好在总算蒙混过关了。
课堂上的这场小风波成为了我和云朵友情的开始,她对于我很内向的事浑然不在意,就像对待一个正常同学一样和我说话聊天,只是她很有耐心,总是等到我缓慢艰难的回答完她的问题后才继续下一个话题,时间久了,我渐渐不再害怕开口。
日子就这样平淡不惊的过了下去,我依旧话不多,在班级里沉默的活着,云朵正好相反,她活泼开朗,女生喜欢她的直爽,男生喜欢她的漂亮,很快成为人群焦点,所以初一接近尾声,我们将面临分班考试时,云朵的书桌上收到了各种颜色的同学录。
午休的时候,她把同学录一页一页夹在练习册里,偷偷写下:“天天开心”“学业有成”这样的话语,她写的很认真,额前细碎的刘海挡住了视线,她取下钢笔笔帽做个发夹将碎发别在头上,模样可爱又有几分滑稽,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云朵恼了,别过头瞪我,吓得我赶紧噤声,默默解数学题。
我没有给云朵同学录,早在初一第一次月考之后,第一名的她开始给三十五名的我补课,每天耐心给我布置三道数学题,讲解一篇英语完型,渐渐的我的成绩有了起色,大半年下来,已经挤进前十五,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还会是同一个班。
只是,我心想,她到时候会有新同桌了吧。
可是没有,直到初中毕业,她都是我的同桌,在我的余光里,全是她的身影。
2
初中时光是阳光下静静流淌的小溪流,明亮舒缓,偶尔有一两颗小石子投入激起水花,让平凡的生活泛起波澜。
期末考试之后,云朵依旧是第一名,红榜上她的名字遥遥领先,而我的名字紧接其后。
我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而云朵对此却波澜不惊,教学楼顶的天台上,不顾秋风瑟瑟,一边撕开冰淇凌,一边晃着她的脚丫,对我说:“你很努力,加上正确的学习方法,继续保持的话稳定第二名没有问题。”
“嗯?”我很认真的反问她,“为什么是稳住第二名?”
“因为我会一直是第一名啊,”她盯着双脚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冷风拂面,吹乱她的头发,我伸手想把她的发丝别到耳后,却在她扬头的瞬间定在半空中,她就着我的手跳下天台,而这一幕刚好被偷偷上天台来抽烟的学生看到,关于我和云朵恋爱的流言从那天开始在初二年级里流传。
起初我和云朵都对此保持沉默,可流言愈演愈烈,从一开始的牵手传成接吻,终于连老师都有所耳闻,在一个晚自习将我和云朵叫办公室。
班主任开门见山的问道:“吴桐,你和周云朵在恋爱吗?”
我耳根一红,余光里瞥见云朵摇了摇头,她一字一句道:“老师,谣言止于智者,我和吴桐只有同学友情,请您相信。”
笑意在班主任的眼底弥漫,可转瞬间又被震惊取代,因为云朵顿了顿又道:“我有喜欢的人了,是我的青梅竹马,他去了国外留学。”
那天之后,关于我和云朵的传闻戛然而止,而云朵在办公室里的一番言论不仅没有让她声名受损,反而令人心生佩服,漂亮聪明又敢爱敢恨的女孩子,在哪里都受欢迎。
只不过,从那时候开始云朵的书桌里再也没有了暗恋者偷偷藏进去的情书,就连曾经扬言一定要追到她的高年级的学长也在这之后销声匿迹,与此同时,开始有女孩子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十四岁生日那天更有人亲手折了一罐星星对我告白。
也是那一天,我第一次从云朵的口中听到夏云深的名字。
在我们认识之前,陪伴云朵长大的除了一屋子布娃娃,还有那个叫云深的少年。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疑猜。千年前李白写的诗句正是他们故事的写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生命开始就注定了的缘分,由于两家交好,所以在十三岁之前,他们从未分开过,一起吃饭,一起上学,打打闹闹,说说笑笑长大,直到昔日的小男孩长成少年,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
云深的梦想是成为最优秀的医生,所以他选择出国,而那时十三岁的云朵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知道她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对于外面的世界,她本能地觉得恐惧而不是向往。
年少时候,梦想这两个字对于云深而言有千斤重,所以在云朵拒绝和他一起出国后,他选择了独自前往异国他乡。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行”夜凉如水,她的神情淡漠,那是平时语笑盈盈的云朵脸上从未有过的落寞,“我在想,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也不知道,只能沉默着,过了很久,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也许长大了他就会回来吧……”
“可是长大还有这么多年,我只能慢慢过,好好学习,充实自己,变成更好的人,然后等他回来。”
“吴桐,这样的心情……你明白吗?”
她问我,可眼神却飘向远方,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万家灯火点亮城市,夜空中繁星闪烁,可满天星光却落不进她的眸子,她眼里藏着我无法言说的情愫,淡然而忧伤,叫人心疼。
3
三年时光飞逝,当中考的考铃响起时,我和云朵刚刚踏上去乌镇的火车上。
由于成绩优异,初三那年我和云朵获得保送省重点高中的名额,当其他同学为中考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们在一片“刷刷刷”做题声里,翻着中国地图计划来一次旅行。
那时云朵最喜欢的歌是林俊杰的江南,云朵说她小时候总是梦到青瓦白墙,流水轻舟的小镇,她对我感概万分:“那才是真正的江南吧,好想要去看一眼。”
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我们最后选择了乌镇。
三天两夜的火车,寂寞长途里,车窗外风景迭换,昼夜交替,有时她听歌,有时她看书,很累的时候她不自觉地靠着我的肩头沉沉睡去。
车厢里人声噪杂,她仍睡的香甜,昏黄的灯光落在她侧脸上,很是温柔,十五岁的云朵较三年前成长的更美好了。
这样看着,小桥流水人家,处处风景如画的乌镇便到了。
云朵寻了一家老铺子,买了油酥饼和马蹄糕,哄着店铺老板送了二两酒,提着小酒壶跳上租来的乌蓬船,这个季节的乌镇,两岸采莲歌声悠荡,我们顺水逐流,喝醉了就躺在船内闭目养神。
再醒来时,细雨纷纷,目光所至,云朵撑着一把油纸伞,侧坐船头,双脚晃荡在水里,笑声清脆如铃,水墨山河做了背景,衬她正好年华。
醉意上心头,从此忆江南。
4
乌镇之行就像一场梦,日出之时,梦境总会慢慢消失。不久后,我和云朵踏上归程,回到宁城迎接我们崭新的高中生活。
在全然陌生的新班级里,只有云朵是我熟悉的朋友,我们仍然是同桌,却很少说话,重点班里人才济济,学习压力大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月考,云朵排名第三,而我倒数十一。
她皱着眉头看我的试卷,从语数英到理综,文综,突然她抬头问我:“吴桐,你是打算以后学文科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她恍然大悟般放下试卷,笑道:“嗯……怪不得呢,你的物理化根本没有听课对不对?”
“但是吴桐,虽然你以后选文弃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学理科,掌握最基本的理论,你就把它们当作训练你逻辑思维的一种方式,文理科学习的内容不一样,但是学习的方法却是共通的嘛。”
“而且,”她的神情逐渐严肃,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开口道:“我打算学理科,我想学医。”
“我怕以后文理分科,我们不在一个班了,在学习上我无法帮助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云朵与记忆中那个说着:“我只能慢慢过,好好学习,充实自己,变成更好的人,然后等他回来。”的女孩重叠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此时此刻在我面前的云朵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不再盛满忧伤,对未来充满憧憬。
在这样的眼神里,我的心泛起波澜又回归平静,我回答她:“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忙忙碌碌,我牢记云朵的话,而她也像初中一样开始给我补习。
一切又好像重新来过一遍,很快她又稳定拿第一名,而我的排名也在逐步上升,终于在文理分科这一年,排名榜上周云朵的名字之后只有吴桐紧追其后。
同年,文理分科表上,我选择了理科。
一时之间,女云朵男吴桐的说法传遍芷兰高中,我们之间的友情也成为一段传奇,高三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来了。
5
高三的生活虽不轻松,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枯燥单调,在题山题海中奋笔疾书也另有一番滋味。
讲台上老师唾沫横飞的讲时政,谈到美国的时候,他突然一拍脑门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抓起粉笔“刷刷刷”写下“叙利亚”三个大字,身旁的云朵身子一僵,记笔记的手一愣。
“放心吧”我轻声安慰她。“他不会有事的。”
云朵垂下眼睑,一言不发,长长地睫毛覆盖住她眼底的忧伤,这一年,云深加入国际志愿者前往炮火纷飞的叙利亚,他和云朵说,那里有许多人需要援助,他还说,云朵,等我回来。
学业与感情的双重压力下,云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那段日子我甚至不敢让她看报纸,接触关于任何叙利亚的新闻,不过好在日子似被按下快进键,转眼间高考结束。
可叙利亚的战火仍然在燃烧,那片土地血和泪在流淌,有人前往,有人牺牲,那一年,云朵并没有等回她的少年,她等回来的只有一张黑白遗照。
整个宁城铺天盖地在报道二十岁少年的正义勇敢,全城哀悼,灵堂之上,云朵不哭不闹,沉默到死,她静静跪立着,整整三天两夜。
直到棺木缓缓上合,光影渐息,当最后一丝缝隙都将封闭时,云朵突然像头发疯的野兽冲上去,死死扣住棺盖,我下意识的想要拦住她,却与她错手而过,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了所有人,在周围的人反应过来之前,我率先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将她拉扯开来,圈入我的怀抱里,她激烈地,拼命地挣扎着,一双眼眸死死地盯着棺材,却没有流下一滴泪。
我知道,她不会流泪,最难过的时候眼泪都往心里流,而她的心随着云深一起去了,她连悲伤都无处安放。
“咣!”
棺木封死,她心爱的少年和她天人永隔。
6
夏云深入土为安的第三天,风和日丽,云朵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离开了宁城。
她弃城而去,而我连她的方向都无从知晓。
七月很快过去,八月也飞逝而去,这期间她始终杳无音讯,而我也将离开这座城市去北方读大学。
大学的日子丰富多彩,我加入学生会活跃在大众视线里,也开始有女生出现在我的身边,她们的眉眼都与云朵有几分相似,却也只是相似,所以到后来,我只能对那些美好如花的女孩子说对不起。
没有云朵的时光,日子过的格外的快,一晃就是四年,毕业之后我再次回到了宁城,顺顺利利考过公务员,在政府机关上班,朝九晚五,过着一眼看到头的生活。偶尔下班之后,我会开车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逛逛,路过芷兰的时候,看着那些穿着蓝白校服,素面朝天的高中生时,总会想起从前的云朵与我,那些日子明明已经远去却仿佛还是昨日。
又过了两年,我突然收到来自远方的明信片,彼时,云朵离开我已经六年,她的字迹一如往昔清秀,她告诉我她现在在漠北等极光出现,又告诉我她下一站去布达拉宫。
她的明信片断断续续从全国各地邮寄回来,写些很琐碎的话语,她居无定所,我无法回信,后来我索性将她的每一张明信片用夹子别在我房里的挂绳上,夜里醒来看着这些熟悉的字迹,总觉得她还在身旁,这些年我们从未分开。
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几年,我结婚了,新娘是十四岁那年送我一罐星星的女孩子,她温柔善良,和我携手走过漫漫人生路,再后来,我们有了两个很可爱的孩子,他们慢慢长大,一个从医,一个写文,岁月静好,一生安康。
远方渐渐没有了故人的消息,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有一天晚上,梦一场,江南烟雨里,
我已经老了,而她依旧年轻,我伸出手,她的身影随舟远去,隐没在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