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4)
我从一个梦里哭醒过来。
梦里我回到小时候住过的那座房子里。屋里阴暗逼仄,堆满旧家具与杂物,不像住人的地方,而像一个仓库。我看见我的母亲,干瘪、瘦小、苍老,坐在几乎不能转身的一点缝隙中间,像一只地洞里的老鼠。我认出周围尽是家里曾经丢掉的东西,童书、旧衣服、笔筒、挂钟、花瓶、烟灰缸、水杯、脸盆、彩色铅笔、蝴蝶标本……我认出三岁时爸爸买给我的玩具,一个会说话的金发洋娃娃,脸上落了灰,却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我听见母亲对我说,她老了,不想再东奔西跑,所以回到这里——回到这里等死。我悲从中来,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声音,费了好大力气把自己弄醒,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嚎。
周围漆黑一片。我感觉到有个软绵绵的东西在我脸上摩挲,是小西的手。我紧紧抱住她,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哭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下来。梦中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无比清晰,回忆与真实的界限变得含混不清,仿佛平静水面上的波纹搅碎了倒影。我想要打一个电话给母亲,犹豫再三却终于没有按下拨号键。我们已经有一阵子没联系了,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原因打过去,只会让她平白无故担心。
我打开iWall,在电子全景地图上寻找当年住过的老房子,却只看到一片陌生的高楼矗立在绯红夜幕下,亮着稀稀落落的窗灯。我将视角拉近,拉住时间轴向回拖动,影像流动起来,仿佛电影中的闪回镜头。日月西升东落,春去冬来,落叶飞回枝头,雨雪飘向天空。高楼逐渐变得空旷,一层一层落下,变为凌乱的工地。地基露出来,又填回泥土,土上面生满荒草。荒草一岁一荣枯,野花谢了又开,又再度变为工地。工人们建起简易板房,将破砖烂瓦一车一车拉回来卸下。在爆破的烟尘中,一座座灰扑扑的小屋重新拔地而起,窗上又有了玻璃,阳台上有了晾晒出的衣服。记忆中似曾相识的左邻右舍又搬回来住,在窗前屋后种满花草蔬果。几个工人来了,将门口那棵大槐树的树根重新埋进地里,锯下的枝干一截一截拼装回去,直刺苍天。亭亭如盖的大树在风雨里绿了又凋零,屋檐下的燕子回来又飞走。终于我按下定格,iWall上的影像与梦中别无二致,我甚至认出了窗户上旧窗帘的图案。那是很多年前一个五月,槐花飘香的季节,那是我从这房子里搬走之前。
我打开电子相册,输入日期,找到一张在门前大槐树下的合影。我把照片上的四个人指给小西看:“那是爸爸,那是妈妈,那是哥哥,那是我。”照片里的我大约四五岁模样,被父亲抱在怀里,表情并不开心,像是在闹别扭。
照片旁边,有几行字迹潦草的诗句。我认出那是我自己的笔迹,却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写的。
童年是忧郁的……
童年是忧郁的
那些穿花棉袄和
绒线衣的阴冷的季节
那些尘土飞扬的操场跑道
水泥花坛里的蜗牛壳
那些趴在二楼栏杆上
看到的风景
那些黑漆漆的清晨,从床上醒来
一天如此漫长
世界是旧照片中的颜色
我在梦中摸索
睁眼时放手让它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