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醒

　　嘉禾七年的寒冬要比往年来的早些。

　　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大雪，凛冽的寒风冷入骨髓。贫民早已闭门不出，最自诩风流的白衣才子也歇了踏雪寻梅的心思。

　　烧了地龙的厢房中，鎏金花鸟香炉的镂空间隙中袅袅升起苏合香。香已燃了大半，满室都是袅袅的幽香。程素盈合目安睡，但眉心微颦，羽睫不安地时时颤动，似做了噩梦。

　　帘幕沉沉，纱幔外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外间的丫鬟在正在默默地做着针线活，听到了声响，忙站起来，恭敬地行礼：“二夫人安好。”

　　和善的女声低低叩问：“大小姐今日如何了？”

　　答话的人声音低哑，是个年迈的老妇人：“回二夫人的话，大小姐刚服了药，药力发散，正睡过去了。更深露重，老奴不忍再让大小姐起来受凉。二夫人若有心，明日再来看罢。”

　　老妇人话音未落，便有尖锐的年轻女声插了进来：“还叫二夫人呢？连您主子都称我们夫人为‘母亲’呢。”

　　“翠羽，住口！”柔柔的女声陡然变得冷厉，转而又和缓了声音，叹气声若蝴蝶羽翼般缓缓落下：“我管教下人不力，倒让嬷嬷见笑了。”

　　“说来也是我的过错，只不过一疏忽，就让偷奸耍滑的下人钻了空子，竟用劣等的烟煤来糊弄大小姐。唉，大小姐也是个有孝心的，你说在哪里祈福不是呢，大小姐心诚，偏偏要到偏院里的小佛堂去。那里又湿又冷，难怪大小姐会禁不住。”

　　老妇人语调渐高：“小佛堂是去年二夫人才刚建好，若是大小姐只在自己房中祈福，岂不是辜负二夫人一片美意？”

　　年轻妇人的声音微滞：“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疼宠大小姐，是府内人人共见的。元娘唤我一声‘母亲’，我又怎可有害她之心。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平白让元娘多心。”

　　半响无人回话，年轻女声又再次响起：“罢了，内院事多，说来近日还未曾过问瑜儿、策儿的功课呢，我就先走一步了。劳烦嬷嬷看顾大小姐了。”

　　老妪语调不变：“照顾大小姐是老奴的分内之事，不劳二夫人费心。”

　　脚步声与谈话声渐行渐远，外头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有清亮的女声打破了这片刻寂静，室内话语又絮絮响起——“嬷嬷何苦又来挤兑二夫人呢？要我说，二夫人也是个善心人。虽然是庶母，但是是真心爱护大小姐的。别的不说，这几日大小姐不过是得了小小风寒，她送来的各种珍贵药材不知凡几，据说是昔年圣上的赏赐，外面有钱也买不到。”

　　“是呀，我们当下人的，没少受过二夫人的恩惠。不过二夫人对下人也太宽和了些，她身边的那个翠羽……啧啧，真不知礼。”这又是另一个温和些的年轻女声。

　　老妇人冷哼：“她哪里是不善约束下人？翠羽那丫头，看起来快人快语，却分明是她主子的唇舌呢。她这几日送来的药材先不要动，谁知道那里面掺了什么东西。”说到激动处，轻咳了几声。

　　小丫鬟们都诺诺言是，不敢再语。

　　“刚才是姨娘来了吗？”帷幕后传出低低的女声，清冷低哑，藏着冷意，倒不似平日的温和。

　　帘内的话音刚落，炭盆里连着爆了好几个炭花儿，噼啪几声，把正在对话的嬷嬷与婢女吓了一跳。这屋内的主子平日都称二夫人为“母亲“，这时改口，外间的下人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柳嬷嬷急急掀开层层帷幕，向床前靠了过去：“大小姐怎醒了？可是被双喜堂那位扰了清净？”

　　床上女子粉黛未施，病容满面，却是琼鼻樱唇，眉若新月，目似秋水，反而更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气质。

　　澄澈的双眸如上好的琉璃，亮如清水，泛着冷厉的光，不像刚醒来之人。

　　程素盈微微低首，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眼中的情绪。她拢在襟口处的手指却受冷似的，忍不住有些发颤。

　　年轻婢女听闻这边动静，打着帘子进来，微圆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大小姐是怎么了？之前刚睡下的时候倒还好好的，大夫还说不日后便可痊愈呢。这又是怎么回事？要再去召赵太医来瞧瞧么？”

　　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丫鬟也进来了，皱着眉头：“还有什么，都是你呀，将大小姐吵醒了。”

　　性子跳脱些的，是她的梳妆婢女青蔻，年龄稍大些，更显稳重的，则是她的大丫鬟海棠。都是极年轻的模样。

　　她前生的最后几年从不信鬼神——若真有鬼神，为何为何励精图治者身死国灭，狼子野心者得享殊荣？一往情深者抑郁终身，冷情无心者独坐高位？

　　但重生之事无比蹊跷，由不得她不信。

　　程素盈难得的沉默。她用衣袖掩着唇角轻轻咳嗽，发间流苏在晃动间摆出好看的弧度。经过在云府数年的熏陶，她已然养成了高贵儒雅的姿态，可眉间的狠厉藏也藏不住。

　　她这番心神激荡，可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忽然之间的魔怔了。

　　青蔻迟疑地伸手在她眼前晃过：“小姐？小姐？”

　　在一旁侍立许久，未曾言语的侍女海棠忽然低声道：“既然大小姐已醒了，婢子先去回报夫人。”

　　程素盈沉吟：“很是如此，你快去吧，免得姨娘担心。”

　　海棠压低声音“呀”了一声，她的眉心微皱，似乎还在疑惑程素盈对二夫人改口为“姨娘”。

　　她抬起来来讶然地望着面前的大小姐，程素盈笑着回望她：“怎么了？难道却要唤庶母为‘母亲’吗？”虽仍是笑意盈盈，却无端让海棠感到一阵刻骨的冷意。

　　海棠不敢耽搁，逃离般地行礼告退。

　　青蔻望着海棠越来越远的背影，嘟囔道：“海棠倒与姨娘那边关系密切得很。”

　　她心直口快，说话一向没个忌讳。说完后受惊似的看了看程素盈的面色，却见得床上人怔怔低头，如墨长发遮挡着视线，让人看不清神色。

　　程素盈半靠在枕上觑着远去的身影，星眸半闭，羽睫微颤，别有一番风流婉转：“我知道，海棠素来是个妥帖的。”

　　既然妥帖，为何又在她落魄之时不见踪影呢？

　　犹记得当日柳嬷嬷逝去多时，海棠忽然消失，身旁唯有青蔻作笑颜。本来以为因重生而消逝的往事，又渐渐浮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