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盈此时心神恍惚,哪里还记得多年前的旧事,因而一时无言。
这落在在程素心眼里,又是一番别样情景。
程素心紧了紧握成拳的双手,挤出一个笑來:“想来姐姐忘了那幅万字寿了?姐姐前日里还说要给妹妹好好瞧瞧呢……”
程素盈的目光从袖摆移开,瞧了瞧庶妹挂在脸上的笑,这才蓦然惊醒,心内冷笑不止――好好瞧瞧?
她犹记得,这娇柔的庶妹转眼间便在自己的万字寿上绣上“卿卿”二字,将这万字绣便做沈二小姐的敬孝之作,极尽奉承地向祖母献上此物。
而她程素盈却惶惶然不知所措,立在寿宴当场,捏紧了手中锦帕,黯然失落。
耳边唯闻四周私语窃窃,声声落她身上。
一向注重嫡庶之分的祖母对她庶妹的“有心”欢欣不已,对她这嫡长女虽然不至于苛责,眼里却也多了几分失望。
自那之后,程素盈渐渐失去了祖母最后的庇佑。在府中原本名不副实的嫡小姐渐渐成为了真正的透明人,生活越发艰难,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程素盈皱眉:“我刚绣上自己的名字,还有些收尾没做好,妹妹就在姐姐这儿看看可好?”
“可姐姐那日不是说――”
程素盈轻轻巧巧地截止了程素心未说出口的话:“怎么?在姐姐这里,你就看不了姐姐的刺绣了?”
程素心笑意一滞:“哪里的话,是姐姐错怪卿卿了。”
“不过姐姐说的也是……不如就在这里拿给妹妹看看?”
程素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的一怔。
程素心瞧着嫡姐卷着衣角的弯曲的手指,得意张扬的笑意又回到了脸上。
――她们毕竟是多年的姐妹,纵然程素盈重活一世,有些小习惯也是改不了的。
就如同程素盈能看透程素心娇柔纯洁外表下的疯狂妒意,程素心也能在细节处看出程素盈心潮起伏,并不如表面上那般波澜不惊。
看看?
万字寿上绣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自然没有。
自她重生以来,先是假寐,暗中回味前尘种种,再是与二夫人相见,言谈间知晓许多隐事,困扰多年的秘密将要解开,又是一番心神激荡,神思渺渺,又与那“仁医天下”系统对话,如今犹疑梦幻,不知今夕何年。
连前世绣过万字绣一事都已忘却,又哪里会未雨绸缪,在刺绣上绣上自己的闺名?
程素心步步紧逼:“姐姐?难道让卿卿在这儿看也不行?”
云蔻忽然开口:“大小姐是忘了那刺绣放在哪儿了吗?奴婢上回给您收起来了,就让奴婢去拿来给二小姐看看罢。”
皓首低垂,谦卑的神色凝在脸上,往日的活泼淘气也收敛了起来。
程素盈静静瞧了她半响,无谓地挥挥手:“也好。”
云蔻前脚刚走,小丫鬟们便来递上才泡的大红袍,程素心的目光向程素盈略带颤抖的手拂过,眼神带笑:“这茶是去年了的吧?喝着干涩又粗砺。姐姐也是的,祖母前日里赐下的碧螺春我还没开封呢,要不要妹妹给您匀些?”
程素盈打开青瓷茶盖,轻嗅几下,目光低低的,再无言辞。
青玉香炉里的茉莉香散发清香,细细的白烟缓缓弥漫,各人的脸色似乎也隐在了那薄薄的烟雾,看不真切。
不多时,云蔻带着盖着薄布的雕花托盘低声行礼。
程素心站直了身子,莲步轻移,行动间自有暗香悠悠。她的玉指轻轻捻开遮尘的布料,半开半闭,余光不时向紧握绣帕的长姐瞟去。
杏眼里是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逗弄猎物的猎户:“我记得姐姐所绣的万寿字,是富贵圆润的梅花小楷,一向是极得长辈喜爱的。京中诸位贵女,各有千秋,但若论刺绣,谁也越不过姐姐去。”
她唇角轻挑,语气是谦和又恭敬的,可程素盈却感受不到她的一分和顺。
“可这刺绣瞧着――”
程素心的目光一顿,抽出刺绣的手不禁颤抖。
梅花小楷,素雅配色,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寿”字,以及右下角明显的“元娘”二字……
一针一线,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嫡姐的手笔。
她的嫡姐在诗词书画上造诣平平,在二夫人的有意打压下,不过认得几个字,识得几本乐谱罢了。可论刺绣,也许是因为生母为精通刺绣的江南女子,明明只是身旁的乳母教导,但技艺却比她这专门请来宫里绣娘的好上许多。
争强好胜之心顿起,她私下里总差人去取了嫡姐的绣品来与自己的比较。因而对于嫡姐的绣作,竟比自己的还要熟悉。
她本以为长姐所言的绣上署名,不过只是权宜之计,自己见到这刺绣上无署名,亦或是长姐拿着西贝货来欺瞒,只要戳穿长姐的谎言,再撒几句娇,她程素盈必然会心软。
但如今程素盈的乳名“元娘”端端正正地绣在刺绣上,若生硬拆开,反而破坏了这刺绣,也让他人觉察。
若因这失去沈府老夫人的欢心,反而不美。
紧握成拳的双手渐渐松了开来,笑意又重新回到了脸上。程素盈目光微转:“卿卿,怎样?还说姐姐骗你顽呢?””
“姐姐的刺绣工艺,果然是越发精进了。”程素心皮笑肉不笑。
程素盈不再理会她,转而端起了手中的大红袍抿了抿:“我倒觉得这大红袍不逊于香煞人的碧螺春呢,妹妹且尝一尝。”
“比起一钱千金的大红袍,妹妹还是更喜爱祖母赐下的碧螺春呢。大红袍再贵重,也是几年前的陈年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可那碧螺春是祖母刚赏下的,单是祖母的这份慈爱,就已胜过万千名贵茶叶了。”
话语中暗喻嫡女虽空有名号,却并未得到半分认同。
程素盈忽然微笑道:“我记得妹妹体寒,每到冬日,房内地龙总是不停。碧螺春又性凉,妹妹喝着,怕是不合适。还是大红袍味甘性平,妹妹喝着,恐怕合适些。”
程素心的表情凝固了,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匆匆告辞离去。
如果程素盈知道后世的俚语的话,她一定能看明白庶妹此时的表情――说好的借物喻人呢,你怎么不按套路来?
程素盈暗自猜想――莫非自己能对养生说得头头是道,真是那“仁医天下”的功劳?
可自己对庶妹本是恨极,又为何会无意识地为庶妹解说养生之法?难道这系统还能移了人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