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
程素盈恨声长叹。
她知晓柳嬷嬷是为她好,特意将她隔绝于这些流言之外。可是……柳嬷嬷只顾着她,却未曾想到,若是这些流言传到府外,该是怎样一番情形?
程素盈和缓了语气,皱眉思索:“那乳母可知道这流言具体是怎样一个说法?”
那话太伤主子的心,柳嬷嬷沉吟着,不欲说出口。她的鬓角早已有了几缕银丝,衣裳厚实,却也掩不住身子的单薄。
程素盈眼看着,心头一酸,连忙低头将这点泪意掩了下去。
她一看柳嬷嬷的神色,便知道这爱她怜她的老人又要将一切丑恶隔绝于她身外。
柳嬷嬷早年丧子,身边唯有一位侄子,俨然将一片慈母之心放在了陈贵与程素盈身上。前世程素盈识人不清,耳根子又软,在云府中镇不住人,唯有柳嬷嬷一直提点着她,甚至于到最后柳嬷嬷病重不起,却仍是颤巍巍地将府中账簿交与她,细细提点着她。
可前世就是如此——柳嬷嬷细心保护她,换来的却是她的不谙世事,与更加猖狂的暗害明斗。
程素盈的双手慢慢握成拳,她盯着桌上的一副摆好的棋盘,喃喃道:“我知道嬷嬷不让我知晓下人的饶舌之语,是为我好。但若是让我继续糊涂下去,我是不愿意的。”
棋盘是是今早闲来无事,程素盈按照棋谱上的样子,吩咐海棠摆的一个玲珑棋局。
黑子已将白子团团围住,似乎胜负已分,却又隐隐有些希望,似乎在邀人来破局。
前日里她偶然翻阅棋谱,就见了这局,倒有了几分兴趣,起了胜负之心,这几日心头一直在想着这棋局,今日里还想摆上棋谱,再试一试。
她是否就是那个破局之人呢?
如今这局面,就仿佛桌上的这局残棋。
她迫切地想知道——她到底是这执棋人,还是这由人摆布,半点不由心的棋子呢?
程素盈望着这棋局的眼里更深邃了几分。
柳嬷嬷又细细思量几番,恍然大悟,张大了嘴,屈身要跪:“老奴糊涂!老奴只想着让小姐不听到此话就完事,却未曾想……”
她边说便时时回想:“下人流言,说大小姐自从前年风寒后,便变了个模样。小姐自风寒后,醒来便惊惶高呼‘何人在此?’,但四周却并无外人,这并非小姐醒来精神恍惚,而是那时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至于小姐从一个粗通文墨的深闺小姐,到了这遍识医书的小姐,并非是上天感其仁孝,只是因为……”
柳嬷嬷看着程素盈似怨非怨的双目,不忍心再说下去。
程素盈心中一动。她如今性格有些变化,这话倒是不错,是府里明眼人都能看出的。可能说出她是在风寒后就性格大变,甚至还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在醒后高呼“你是谁?谁在哪儿?”,定然是亲近之人。
她在确认了自己重生后就一直沉稳低调行事,唯有在初初醒来时,心头有千万分波澜,连带着面上也显露出无数的惊惶。
能发现她有些许破绽之时,便是见了她初初重生之时的人。
程素盈一时心念百转,面上却仍然是一派沉静。
[你的存在,会有他人感应到吗?]
程素盈看着那仿若事不关己,仍然悠悠梳理着毛发的碧眼波斯猫,心中有几分惶急。
可平日里像个话唠的小景却不言不语。
程素盈刚想发作,却见柳嬷嬷仍然半跪在地上,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沧桑,
程素盈慌忙扶起了这个历经两主,在后院浮沉数载的老人,敛了眉叹息:“乳母也是为我好,我难道还能怪罪乳母不成?”
回过神来,柳嬷嬷眉心紧皱,却仍是一派安慰的语气:“依小姐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
她隐隐有些期待。面前的这明艳的小姐的脸庞,似乎与那来自江南朦胧水乡,柔婉可人的柳氏的面容重合了。
程素盈心中一动。她知晓柳嬷嬷是经年的老人家,必有解此燃眉之急的妙计,但她却问自己,无非是想看看自己有几分能耐。
虽说柳嬷嬷对自己忠心无二,但也想瞧瞧,这一直效忠的小主子,到底继承了柳氏的几分聪慧果决。
程素盈此时自然不会如前世一般守拙。
“若说如乳母一般堵住下人的嘴,自然是挑不错的。可也许只是在缀锦阁绝了这流言,保不定,这流言飞出了府外。”
白子围困。
“此事若是压下去,也是可以的。但若是他日又有甚么流言,又该如何了事?”
只见玉手轻伸,又放一白子。
“为今之计,唯有找出这流言的来处。方才可一劳永逸,永诀后患。”
白子再次突出重围。程素盈微笑。
死棋活了。
程素盈放下执棋的手,理了理鬓角。挑眉一笑,当真是灿若春华,亮若星辰,直叫百花也知羞。
她的眼忽然向一旁的海棠瞟去。
虽然她对海棠甚有防范之心。但青蔻跳脱,柳嬷嬷年老,念及身边得用之人,唯有海棠。她对海棠是又防又用。
……可到底难防。
她面上忽然带了点笑,仿若春风拂柳,直让人感到春意盈盈:“海棠,你且过来。”
她的声音越发轻了,春日莺啼,山涧流水,似乎也少了她的一分柔媚。
在门旁低垂着头站着的海棠受惊般的抬起了头:“小姐……”脚却不敢移动,仿佛被定在了哪儿似的。
“过来呀。还要我说几遍呢?你这丫头。”仿若只是在与亲近的丫鬟斗嘴,程素盈笑得越是温柔纯粹,海棠的脸上就越显得惊惶。
若是心中没有鬼,又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前世海棠离她而去,她并非没有怨气。但她那时境况悲惨,良禽择木而栖,她海棠寻个好出路,也无可厚非,不过是可惜她程素盈看错人罢了。
因此,重生之后,程素盈虽然远离海棠,却并没有因前世之事而迁怒于她。
但她程素盈敬这婢女一丈,海棠却未必会回送她一尺。
“奴婢……奴婢只是担心小姐。”
在程素盈的逼视下,海棠终于怯怯地走进,垂着头,长发将一切的神色都遮挡住了。
“担心我?怕是姨娘觉得我这段时间变化太大,要你来看看,我是不是被鬼附身了吧?”
她的笑意面上是谦逊又矜持的,恰似春风拂柳,莺啼晓岸,那是数不尽的旖旎风流。
程素盈的笑依然是和煦温柔的,细细看来,眼里却似寒冬凛凛,让人在盛夏也不禁感到刺骨的寒冷。
程素盈回头一瞥,看到了一旁若有所思的柳嬷嬷,张大了嘴,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青蔻。她的目光从她们两人身上一一划过,目光中有些许暖意。
最后定在了瑟瑟发抖的海棠身上。目光乍然便得冷了,像是冷冷的冰棱,再一眼,变成了刀子。海棠把目光快速地缩回去了,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