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播厅里热的要命。
炫目的白光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罩子,严浩翔坐在镜头前的沙发上,脖子到脊柱的线条紧绷成一根弓弦。
他紧张的不行。
他不是那种基本没有曝光率的运动员,他一年的商业通告多过大半个娱乐圈的明星,五大单封都快上满两轮了。
他不能表现得像个毫无专业精神的智障。
特别是。
他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不足半米远的贺峻霖。
特别是在这个人旁边。
他出名比贺峻霖早的多,16岁拿青年赛金靴的时候就敢在主流媒体面前大言不惭的宣称自己日后要找个影后做女友,当时还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一场风波。
可他当时什么都不在乎,他年轻又骄傲,又有不向世界妥协的资本,凭什么说别人喜欢听的委屈自己?
他这种近乎蛮横无理的肆意妄为令他总被断言难以走远,总有一天会碰到无法凭借蛮力撞开的束缚。
可他偏偏顺风顺水的走到二十四岁。
然后遇见了贺峻霖。
妈的。
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给他不怀好意的教诲的人大笑着拍手叫好,高喊你严浩翔也有今天。
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所以你们已经在一起七年了?”主持人Anna抬头看了一下上方,做了一个思考的表情,然后问到。
她的声音甜美清晰,听起来饱含的真切情感如同蜜桃里的汁水,蕴含一切正面情绪,庄严神圣得好像在主持婚礼。
严浩翔被自己的想法恶心了一下。
这当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一切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对,”贺峻霖回答的大方坦诚,“我们五年前在德国结的婚。”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安静的等着主持人的下一个问题,将整个故事交给别人来引导能让整件事的可信度看起来高一些。
这个访谈节目是他们已婚的消息被爆出之后第一次正式回应,他们将在这里告诉公众所有事实,——也就是公关团队草拟的第十四份终稿:
他们十七岁在慕尼黑相识,起源于当时在在柏林艺术大学就读表演系的贺峻霖去安联球场看的第一场球。
故事里的贺峻霖和友人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慕尼黑,火车晚点,他们错过了上半场,真正到达球场时下半场也已经开始十分钟了,拜仁主场打霍芬海姆,比分定格在了3-1,已经没什么太大悬念。
他与朋友都有些扫兴,他没什么拜仁情节,对足球的热爱也仅限于豪门联赛德比,出于观众的心态,不过希望比赛精彩一些罢了,下半场还有半个小时,拜仁踢得很保守,他们这三分拿定,没有冒险的必要,比赛已经变得颇为无趣。
贺峻霖兴致寥寥,想去场外买些东西,以免比赛结束面临人满为患的场面,在入口处撞见了穿着拜仁青训服的高挑年轻人急匆匆的往里走去,仔细一看是张黄种人的面孔,正在用蹩脚的德语和人说着急事。
他兴味的想不知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就听那边传来一句国骂。
我操。
贺峻霖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进修表演,算半个语言专业,他又颇具语言天赋,德语较一般留学生更流利些,见那个男孩儿实在说不清楚,便跑过去拍拍他的肩。
男孩猛地回头,前额湿漉漉的短发甩出了几滴汗水溅到他衣袖,瞬间脸涨得通红,条件反射的用中文说了句对不起,说完才反应过来再结结巴巴的说sorry。
贺峻霖毫不在意摇摇头,笑眯眯的用中文说没关系。
然后从还没反应过来的男孩儿手中接过了手机,说了一串流利的德文,说完又把手机塞回了他的手里,欢快地说,解决了,老乡。
“是你帮了他?和我想的不一样诶……”Anna拖长了尾音。
“你是觉得我第一次是会在球场上见到他,可能他正完成他去到拜仁的第一个进球那样么?”贺峻霖顺着她的话说道,“太浪漫主义了你……”
说完又顿了一顿,用手推了一下严浩翔,熟稔得仿佛真的是多年的情人:“他那时候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刚到德国吧好像,什么都不懂,后来很多话还是我教他说的。”
真会演。
太会演了,不愧是演员。
严浩翔这样想着。
虽然按照贺峻霖的说法,他们真的在17岁相遇,真的成为了情人,但具体的细节他从头到尾只字未提,这段听起来颇具命定色彩的相遇来自于他的公关团队的主笔。
全都是假的,他却可以说的这么真实自然,夹杂着偶尔回忆和沉思的表情,一点增加真实感的逻辑混乱,甚至在某些时刻会突然沉默,像是在一段回忆中挑出了重点事件,却保有着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细节不曾透露。
为什么贺峻霖还没有拿到影帝?颁个奥斯卡给他都不为过吧。
严浩翔觉得自己的衣领可能扣得太紧了,——大概他穿惯了球衣,不习惯正装——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弄得他颇为心烦。
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选择,内心一直叫嚣着反抗,像从前那样不在乎舆论就好,保证状态和成绩这些就什么都不是。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计,就像贺峻霖说的那样,他们暂时无法离婚。
舆论发展的比他们能做出的反应更快,这个爆炸性新闻的消息并不能算是完全负面的,与那些出轨吸毒之类的丑闻还有这本质的差别,他们只是隐婚,和严浩翔单方面的——他本人最懊恼的一点——出柜。
他在那次见面之后才知道,贺峻霖从未与异性传出绯闻,他本人对性向这件事的态度也没有欺瞒观众的倾向,虽然没有正式向公众出过柜,但基本已经是大家默认的半公开状态。
当然因此贺峻霖在代言和角色上会遭遇一些问题,但国内群众现在对这方面的态度已经开明了不少,不至于上升到打压甚至迫害的程度,何况他实在生的好看,为人周到体贴,即使听到传闻产生了误解,真正相处起来却令人觉得十分熨帖,实在讨厌不起来。
所以这件事看起来是两人双双出柜,但实际上真正受到较大影响的,只有严浩翔一人而已。
然而最先迎来的,并不是负面的报道。
《回归真我!运动行业从业人员公开性向会更难》
《无关性向,金靴射手严浩翔的进球top10》
《摘掉有色眼镜!我们不仅可以是McQueen,还可以是super严》
……
都是这类令严浩翔哭笑不得的新闻。
这看似蹊跷,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到了这几年,国内的LGBT权益运动热潮到了有史以来的制高点,在这个风口浪尖出了这件事,仿佛一剂兴奋剂或是一个宣泄口,这类树立典型的报道铺天盖地的被运作出来,短短数日就将舆论推向了一个即使严浩翔非常不喜欢却实际上是较为正面的方向。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段时间内,离婚都成了天方夜谭,——他的团队不敢让他的公众形象在一段时间内再遭受什么意外,维持现状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之后Kane帮他联系了电视节目,采访,和几次必要的拍摄,当然,是和贺峻霖一起。
在正面的舆论导向之后,是好奇心爆炸的群众,他们迫切的想要看到他们想看的——一个浪漫甜蜜又有着感人苦衷的爱情故事。
“他们想看什么就给他们看什么……”
“我是踢球的,我不要群众基础又有什么关……”
“你楼下的车库里停着的三辆阿斯顿马丁一辆布加迪威龙和五辆兰博基尼不是这么说的。”Kane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做最后挣扎的严浩翔。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他和贺峻霖在之后又私下里见了几面,都是Kane联系的,严浩翔打心底里排斥这件事,而且他并不愿意见贺峻霖,其实按道理说他平日里即使不能说脾气有多好但也算不上不讲理,他知道这件事从现在来看贺峻霖并不应该遭受他无缘无故的迁怒,可他就是难以控制自己。
他每次见到贺峻霖,对方总是礼貌得体,在具体事件的落实方面也显得很专业。虽然确实喜欢男人,在他口中也确实是他的旧情人,但没有任何试图越距的举动,甚至敏感得察觉到严浩翔的不自在,主动规避了大部分的见面,仅有的几次面谈期间也非常注意言辞和举动,再也没有提到从前的任何事。
可他越是这样,就越令严浩翔觉得自己的难以自处显得十分幼稚不堪,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他们真的有过一段恋情,那分隔五年之后再见,他难道才不应该是云淡风轻的那个?
现如今前尘往事尽忘的那个日日惴惴不安,反倒是并未失忆的那个再无波澜,这怎么可能?
他难道……
他难道……
真的已经……完全放下了?
严浩翔曲折离奇的心理活动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精确到分钟的危机公关计划,他们在宾馆见过一面之后的几次约见都在严浩翔家中,并没有避着媒体,在几天的缓冲期过去之后,两人一起上了他们的第一个访谈节目。
节目策划和主持人都是贺峻霖认识的朋友,他们把自己团队整理出来的问题交给了节目组,这些东西他们已经私下彩排了很多次。
怎么认识的,怎么相爱的,什么时候结的婚,为什么想结婚,为什么后来两人不在公众面前有任何交集,怎么做到的隐瞒了那么久,两个人清楚这次的记录曝光究竟是怎么回事么,之类的问题。
抓出了主线但规避了很多尖锐提问。
公关方面说,与其等着人问不好听的,不如自己先拿一个版本出来,现在的情况是故事够好听就会有人接受,有人接受是一切的前提。
所以这次双人采访进行的很顺利,所有提问,所有回答,甚至两人在哪句话的时候有一些互动,都事先演练过很多次了,严浩翔自己偶尔的错漏,也在库里肖夫镜头的鬼斧神工之下变得像是情至深处的自然反应。
终于快结束了,从头到尾都如坐针毡的严浩翔悄悄舒了一口气,主持人已经问完了,接下来只要做个结束语,再随意聊两句就……
“今天真的很谢谢两位,两位真的太真诚了也太有勇气了,我们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们顶着多大的压力,尽管外界有误解,舆论这些东西,可和你们聊这么一会儿我就很喜欢你们了,我觉得观众肯定也是。”Anna脸上带着感慨的笑容,突然话锋一转,开口道。
“你们现在见面的机会都很难得吧,两位在各自的领域都事业如日中天,离你们相识也有七年了,七年之痒啊哈哈,现在还爱着对方么?”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几乎可以说是所有问题里最好回答的了,也不算是主持人临时变卦,只是想在最后拿情感做一个收尾,开着玩笑嫌弃对方可以,表个白也可以,就是简短的点个头都行。
这真的不难,对严浩翔来说,比前面那些相爱的过程之类的东西要容易多了,他只想让这次节目快些结束,于是短促有力的点了个头,脱口而出。
“当然。”
他没有听到贺峻霖的回答。
严浩翔脑海中冒出了个古怪的比喻,对方像是个一切都被设定在完美数值的程序,在最后时刻倏地被拔掉了电源。
再复杂的程序都丧失了运作的能力。
那大概只有几秒的时间,严浩翔从未度过这样漫长的几秒,他在令他不适的演播厅里,刚才一直能听到的细微的后台机器运作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也听不到,主持人之前说了什么他也全部想不起来,大脑像是一片空白却又像是分外敏感,一直被封存的某一部分突然开始运作了。
严浩翔一直是那种有些粗神经的类型,他前任无数却时常因为无法体察对方的心情而被给脸色,他大概天生耀眼,生在万盏聚光灯下,常年在那么亮的地方实在是无法注意到暗处有了什么改变,他专注的眼睛可以分辨短传的角度是15度还是18度,却难以分一丝注意力给身边的情人。
他不在意,对方爱他不爱,喜欢不喜欢,今天是否开心,是否需要亲吻,是否需要安慰。
与其说他无法在意,不如说他潜意识里不想让事情变得复杂,所以封闭了这方面的感官。
为什么要在现在突然打开?
贺峻霖的破绽只露出了一瞬间,太短了,大概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捕捉到他的那个表情,严浩翔想。
应该怎么形容呢,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失明,失聪,失去所有感官,四周空无一物,就这样坠入了寂静的长夜里。
只有他浓而长的,略微下垂的睫毛一个颤抖的时间。
之后那个泰然自若的,八面玲珑的贺峻霖又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重生了。
即使像是死了一次。
严浩翔心脏缩紧,从此有了一个秘密。
这对他来说仿佛一夜长大,在二十四岁的尾巴,他有了一个他下定决心绝对,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秘密。他姗姗来迟的,变成了痛苦的大人。
贺峻霖还爱着他。
而他大概永远不会再提。
贺峻霖刚刚的那个表情,让严浩翔在那一刻丢掉了所有的一切,只想带他从长夜里走出来。
就算需要吻一吻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