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移汉筑,流水入虞琴。
临安城虽是国朝几十年的帝都,但骨子里还是江南的那座古城,在雨声淅沥中精致得如一件瓷器。
抚琴小筑是临安城中颇为出名的一家酒楼,酒楼正对着城中最为出名的湖泊,雨中赏一片湖景,温一壶黄酒,再听一阕曲子,胜过人间千百种。
杨玉楼懒洋洋地走下马车,推开身边奴仆递过来的伞,眯着眼望着空中落下来的牛毛般的雨丝,淡淡地道:“些许雨丝,不碍什么事。”
走进酒楼,望见正好迎上来的掌柜,杨玉楼点了点头,随意地道:“老徐,还是听风阁,然后叫上如玉姑娘上来。”
徐掌柜苦着脸,轻声道:“杨公子,听风阁已经被人给订了,要不,您换到聆泉阁……”
听到掌柜的话,杨玉楼的眉毛微微挑起,他有些不耐烦地望了对方一眼,开口道:“被人给订了?那就让他让出来,动作快一些,晚间张侍朗家的公子也要过来,要是张公子不舒服了,怕是你家主人也担待不起。”
徐掌柜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为难,不管是眼前的杨玉楼,还是张侍朗家的公子,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但是那位正在听风阁的,明显也不是普通人。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杨公子稍等,我且与对方商家一下……”
杨玉楼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望着楼外的雨丝,脸色淡然。
徐掌柜一边朝五楼走去,一边心中纠结。之前那个穿着一身红裙、提着一根长鞭的美丽女子,进门便丢出一大锭金子,要了听风阁,还要最好的酒和最好的抚琴人。
“掌柜,明明是那个女子先来的,为什么要她让出房间……”跟在徐掌柜身后的青衫小厮忍不住轻声问道。
他是徐掌柜老家的亲戚,刚刚进城来跟着徐掌柜做事。
听到他的话,徐掌柜狠狠盯了他一眼,低声道:“你知道那位杨公子是什么人吗?临安城中第一大派傲剑山庄的少庄主。还有他所说的那位张侍朗家的公子,是本朝兵部侍朗张明蟾的三公子。哪怕这临安城中权贵如云,这两位也是得罪不起的。”
他悄悄转头望了一眼远处正在观雨的杨玉楼,拧住那个青衫小厮的耳朵,用力提起,严肃至极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在这里谋事,以后切记,有些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否则会有杀身之祸!”
见这个少年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先去后厨待着。”
嘱咐完少年,徐掌柜沿着楼梯向上走了几步,就听到听风阁中传来的幽幽琴声,他缓缓吸了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楚小姐,我是抚琴小筑的掌柜,想和您说几句话……”
“进来吧。”房内传出懒洋洋的声音。
徐掌柜连忙小心地推开房门,见到一个姓楚的绝美女子此时正半躺在椅子上,修长的腿搁在窗户口,满桌的菜几乎没怎么动,只有她旁边的一碟花生米被吃了些许,还有摆放在旁边的三个空荡荡的酒瓶。
如玉此时正坐在角落抚着琴,对上徐掌柜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楚小姐,吃出来真的是对不住您,但敝店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傲剑山庄的少庄主杨玉楼,还有:兵部张侍朗家的公子,指定要这间听风阁……您看,能不能换个房间?楼下的聆泉阁,风景也很雅致……楚小姐您放心,今日您在敝店所以的开支全免!”
徐掌柜略带着一丝尴尬的笑意,说完后静静地望着对方。
良久,楚镜心才将视线从窗外飘摇的雨丝中转过来,望向站在门口的徐掌柜,如剑般的秀眉略略上挑,吐出两个字:“不让。”
听到楚镜心的话,徐掌柜不禁愣住了,他知道面前的女子也一定是江湖中的豪客,所以才特地提了杨玉楼还有张侍朗。
徐掌柜讷讷地道:“楚小姐,您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他心中忽然变得很紧张。在几年前,他曾见过杨玉楼当街拔剑杀人,那迅疾如雷的剑术,还有杀人后没有半点事情的强大背景,他不希望面前的女子和杨玉楼发生冲突。
“你让那杨什么,自己上来和我说。”楚镜心拿起白瓷酒瓶,放在唇间,喝了一口,白皙的脸庞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转过头,继续望着湖景,懒洋洋地道。
徐掌柜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再开口,轻轻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见到徐掌柜从楼上下来,杨玉楼随身奴仆杨二连忙走到一旁,伸出手,示意让主人上楼,但是他下一刻不禁愣住了。这位抚琴小筑的掌柜苦着脸走到杨玉楼身边,佝偻着腰,低声道:“杨少庄主,对方、对方不愿意换……”
“徐掌柜,你可说清楚是谁要那个房间?”杨二不等杨玉楼开口,瞪大了眼睛,望着徐掌柜。
徐掌柜苦笑道:“自然是说清楚的,只是,唉……”
“有意思,带我去看看。”
在徐掌柜略带惊恐的眼神中,杨玉楼双手负背,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五楼的那处阁楼,其中的阴森意味,大概只有他身旁的杨二才清楚。
徐掌柜战站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想要说点什么,但嘴唇颤抖了片刻,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心中充满了后悔。他要是一怒杀人,自然不会承担什么后果,但抚琴小筑损失可是大了。
徐掌柜思考、纠结良久,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暗叹。他本来还想跟上去,只是被对方一拦,只能站在四楼的转角处,望着杨玉楼一步步走到听风阁门口,敲响了门。
“笃笃笃……”
杨玉楼在门外听到如玉的琴声,眼中的冷意变得更加深浓。
没有等里面的人应答,只是敲了三下,杨玉楼便直接推门而入,他的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只是进门的那一刻,杨玉楼瞬间愣住了,他原本已经想好进门后如何羞辱对方,或者是将对方从五楼直接丢到湖中,或者是切断对方的手脚经脉后丢到大街上。
但是,当他打开门见到里面人的身影时,他的眼睛有些发直。不肯让出听风阁的,居然是个如此明艳的女子。
徐掌柜那条老狗!
杨玉楼此时最想宰的就是这个可恶的掌柜,竟然不和自己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害自己差点就唐突佳人,他却没有想过,当时他完全没有询问的意思。
“得知听风阁已被人先行订下,杨某心中好奇是何人有这般雅兴,所以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请小姐见谅。”杨玉楼脸上的诸多情绪瞬间就收敛得干干净净,落落大方地向着楚镜心拱手道。
还在门外的那位贴身奴仆以及徐掌柜,听到杨玉楼的话,表情都不禁有些古怪,只不过,杨二的脸上是诡异的笑意,徐掌柜的脸上则是苦笑。
如玉在此时已经停止弹琴,静静地望着杨玉楼,对这位杨少庄主,她自然不陌生。正是因为如此,她对他此时的模样却觉得陌生。
“怎么不弹了?”楚镜心轻轻晃了下手中的酒瓶,似乎刚刚从小憩中醒来,转头望向坐在角落的如玉,完全没有去理会站在门口的杨玉楼。
杨玉楼的脸色不禁一变,他没有想到楚镜心居然完全不理自己,但他毕竟在江湖中历练了不短的时间,城府还是有的,暂时并未发作。
如玉恰如其名,肤色白皙,气质温润如玉,此时听到楚镜心的问话,她浅浅一笑,轻声道:“杨公子来访,妾身以为要稍等片刻呢!”
楚镜心扑哧一笑,那双好看的眸子终于瞥向门口的杨玉楼,只是其中的眼神极为森冷,淡淡地道:“没有看到什么公子,倒看到有个装腔作势的东西在旁边叫。”
她的话刚一出口,如玉的脸色顿时大变,拼命朝楚镜心使眼色。她在酒楼之中迎来送往,见过的人很多,也明白眼前这个女子真切是个好人,不能让她出事。
杨玉楼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此时被楚镜心如此羞辱,即使对方貌若天仙又如何?直接擒下送回山庄就行。至于在场的诸人,他环视了一圈,唇间噙起一抹笑意。
“放肆,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吗?知道傲剑山庄是什么存在吗?”杨玉楼负手无言,而站在房门外的杨二已经勃然大怒,跨入门中,指着楚镜心呵斥道。
主辱臣死,他坚决不能容忍。
“真是无趣!”楚镜心摇了摇头,举起酒瓶,将最后一口酒水饮尽,然后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弹,一块瓷片从瓶口飞出。
“啊……”杨二忽然惨叫了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鲜血从他的指间缓缓流淌下来,他的眼中充满了惊恐。
见到这一幕,杨玉楼的瞳孔微微一缩,瞬间退后一步,腰间的长剑已然在手中。他刚才居然没有看清楚这个女子到底是如何出手的,这种身手未免有些太可怕了!
“阁下到底是谁,难道想和我傲剑山庄为敌?”杨玉楼握着长剑的手掌,青筋微突,随时有可能拔剑出手,森然道。
“傲剑山庄是什么东西,能让藏心谷的镜心姑娘放在眼里?这是要笑死我再继承我剑阁李家的家私吗?”
自窗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就在耳边。
听到这句话,不管是杨玉楼还是如玉,都忍不住望向外面,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敢有如此大的口气。
楚镜心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
只是数息的工夫,一个衣着极为华丽的俊秀青年从楼外的湖面之上,双手负背,踏波而来。
杨玉楼的脸色彻底变了,凌空虚渡,这是什么样的武学层次?
到了楼下,这个青年只是身形微动,五层楼高的空间就好像不存在一般,直接出现在了窗口,飘然若仙 。
“数日不见,镜心小姐似乎更为美丽了。”俊秀青年足尖刚落于地上,就收起手中的折扇,微笑地转向楚镜心,开口道。
楚镜心轻抚额头,秀眉轻皱,不悦地道:“李青然,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模样。”
这个被唤作李青然的年轻男子点了点头,他转向杨玉楼,皱眉道:“我也最讨厌这种人了。那什么傲剑山庄的少庄主滚过来!”
听到李青然的话,杨玉楼的脸涨得通红,如果放在平时,别人要是敢对他说这样的话,他绝对会让对方死得痛苦至极。但是刚才李青然现身的一幕实在太过惊悚,如此轻功,哪怕是如今的天下第一高手管城言也未必可以做到吧?
“啪!”
李青然的身影忽然消失在了原地,杨玉楼瞬间感觉自己的脸被人重重地抽了一个耳光。他惊怒之下便想拔剑,但杨玉楼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甚至想要开口说话都无法做到。
“啪啪啪……”
一连抽了十几个耳光,李青然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但是他忽然停住,望向杨玉楼几乎就要喷出火的双眸,嘴角微微勾起,叹道:“我知道你现在非常愤怒,只想杀了我……”
“只是,你什么都做不了啊,不但现在做不了,以后也一样。”李青然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伸出一只手,如捉小鸡一般,直接拎起杨玉楼的身体,随意地朝窗外丢去。
李青然的动作疾如闪电,直到将杨玉楼丢出窗外,杨二和徐掌柜才反应过来。
“唔唔唔……”杨二捂着还在流血的嘴,惊恐地望着自家的主人毫无反抗地被丢到了窗外,这可是五楼!
徐掌柜此时更是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形势变化之快,让他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位姓楚的女子出手伤了杨二已经让他震惊不已,这个叫李青然的年轻人居然将杨玉楼从听风阁扔了下去。
哪怕下面就是湖水,但从这么高的地方被扔下去,杨玉楼至少也是重伤了。
“完了完了……”徐掌柜站不稳了,紧紧地抓着楼梯的扶手,喃喃自语。
此时他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做了,但他敢肯定的是,临安城,要出大事了。
“少爷,少爷,等等我……”在不远处的湖面上,一个仆人装束的年轻男子一边踏波而行,速度极快地朝抚琴小筑接近,一边朝着此处大叫道。
见到这一幕,杨二的面容已经接近扭曲。他身为杨玉楼的贴身奴仆,也懂些武学,所以明白对方这种身手的可怕,但是连一个仆人都有如此强悍的实力……他的内心缓缓沉了下去,心中明白,少庄主这次怕是真的栽了。
杨玉楼的武功确实算是江湖一流,虽然被李青然封住全身经脉,又从五楼高的地方摔落湖面,但此时居然只是重伤而已。李青然设下的禁制已经消散,他竭力在湖面上扑腾着,试图往岸边游去。
正在此刻,杨玉楼感觉眼前一黑,一个大脚丫子直接踏了上来,将他猛地踩到了水下。
“好像有什么东西?”青年一直仰头望着楼上的李青然,没有留意身下,重重一脚踏在了杨玉楼的脸上。
“少爷,差点就没追上你……”青年仆人身形一动,已经到了李青然的身边,一脸憨笑地道。
李青然瞪了他一眼,手中的折扇在青年的头上一敲,怒道:“让你好好修习千里无痕决,偷懒了吧,罚你一天不准吃饭!”
楚镜心见到这对活宝主仆,微微摇了摇头,脸上略有些无奈,但没有生气。李青然作为庐陵阁大长老李谟的亲孙子,不论是身世还是修为,在除妖师一脉中都算是佼佼者,而且他追求自己的方式尽管有些无赖,但还是以礼相待,让人讨厌不起来。
只是自己,喜欢的还是那个薄情的男人啊!
想到欺骗自己然后逃离的李修缘,楚镜心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和悲伤。她这次来到临安,即是想借酒消愁,也是因为临安城中有一座隐庐。
她还是放不下李修缘!
李青然虽然在教训仆人,但目光一直暗中关注着楚镜心,见到她的脸上的表情,心中已经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当然清楚像杨玉楼这样的人,不管来多少,在楚镜心眼中都是如同土鸡瓦狗一般。傲剑山庄在江湖上虽然声名赫赫,但是在和妖魔对抗的除妖师一脉眼里,如同蝼蚁。
楚镜心是藏心谷天心姥姥的关门弟子,天心姥姥这个可怕的大宗师先不说,光是她的那一群师兄师姐,也都是一方高手,而且对楚镜心疼爱至极。
上次楚镜心在隐庐之中悬赏寻找一个青年的踪迹,李青然自然知道,甚至他私下也调查过这个叫作李修缘的国清寺弟子,知道对方是和楚镜心一样来自当年被妖魔所灭的李家庄,而且双方还有婚约。
李青然原本并不在意,国清寺是一个很奇特的存在,虽然慧远禅师是除妖师中的传奇,但是国清寺本身并不是除妖师一脉的势力。李修缘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普通人想和除妖师结合,不是说不可能,只是异常艰难。
李青然此时见到楚镜心的眼神,心中忽然一紧,明白楚镜心和那个叫李修缘的僧人,并不仅仅有一纸婚约而已,她的心中 ,怕是真的有对方的。
“我先去隐庐了。”楚镜心轻轻吐了口气,没有回头,直接说了一句,然后身形微动,便出现在了窗外,红裙飞扬,飘逸如仙。
望着楚镜心消失的背影,如玉眼中掠过一丝羡慕,同为女人,自己只能以色娱人,而对方却强大如斯,哪怕是杨玉楼这样的存在,依然被视为蝼蚁。
如玉有些黯然地低下头,脸上忽然一愣,她的那张古琴上,不知道何时放着两个金锭,应该是楚镜心所留。
“少爷,镜心小姐走了,你追上去啊。”看到李青然站在窗口发呆,他身边的青年仆人木愣愣地开口道。
“闭嘴,两天不许吃饭!”李青然白了他一眼,转过身,顺手拎起杨二,也丢到窗外。只是相对于他的主人,李青然下手轻了一些,没有封住他的内力,让他摔落的时候伤势可以轻一些。
“掌柜,上酒,上最好的酒!”李青然手中折扇一收,坐到了原先楚镜心坐的位置上,向门口正站着发呆的徐掌柜喊道,然后瞥了眼如玉,道,“奏曲!”
“是是……”徐掌柜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应道。他转身朝楼下走去,却感觉自己的双脚居然有些发软。
“掌柜的,楼上怎么了?”之前被徐掌柜叫去后厨的青衫小厮突然冒出来,俏声问道。
刚才听风阁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其他人。
徐掌柜却没有理他,只是喃喃自语道:“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徐掌柜在临安城中数十年,第一次遇到这般情况,傲剑山庄的少庄主被人打得生死不知。辛亏那个人还在楼上,否则面对傲剑山庄和张侍朗的压力,抚琴小筑怕承担不起。
“给听风阁送五瓶最好的玉液春过去,给我仔细着点!”徐掌柜叫住那个青衫小厮,严肃地叮嘱道。
虽然他看不出李青然和楚镜心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明白他们这等存在,将杨玉楼都能视作蝼蚁,更不要说自己了。
至于他,得先通知抚琴小筑的老板,希望老板不要被吓到,徐掌柜轻轻地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