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静室------
暮色四合，晚风穿过茂密的竹林，带来沙沙的声响，宛如低泣。云深不知处的静室，往日里虽是清冷，却总因那个人的存在而透着几分烟火人间的暖意。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檀香幽幽，试图驱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味，却更添一抹沉郁。室内光线晦暗，只余一盏孤灯，在微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榻上那张苍白得刺目的容颜。
魏无羡静静躺在那里，曾经飞扬跳脱、顾盼神飞的面容，如今已被病痛和心力交瘁侵蚀得枯槁灰败，唯有那依稀残留的轮廓，还能窥见昔日那个丰神俊朗、搅动天下风云的夷陵老祖的影子。他双眸紧闭，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胸膛不再有任何起伏，呼吸早已停止。
蓝忘机魏婴，你醒醒。
一道低沉沙哑，却依旧难掩其清冷本质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寂静。一身白衣如雪，头戴卷云纹抹额的仙君——蓝忘机，正跪坐在床榻边的蒲团上。他向来挺拔如松的脊背，此刻却微微佥偻着，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他一只手紧紧握着榻上之人冰凉僵硬的手，将其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旁，试图用体温去暖热那彻骨的寒凉。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拂开魏无羡额前散落的几缕墨发，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蓝忘机你看，这是芸儿方才下山，特意为你买回来的天子笑。姑苏的月色正好，一如当年……我们初见时。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之人的好梦。一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浅若琉璃的眸子中滑落，沿着俊美无俦却写满痛楚的脸颊，滴落在魏无羡毫无知觉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泪水中蕴含的深情与绝望，足以让任何目睹之人为之动容。
蓝忘机你不是最喜欢喝这个了吗？云深不知处禁酒，但我今日允你，你想喝多少都可以……只要你肯睁开眼，再看我一眼。
他像是在对魏无羡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床头的矮几上，果然端正地摆放着两坛泥封完好的天子笑，那熟悉的酒坛样式，曾是连接他们过往无数纠葛与甜蜜的符号。
蓝忘机魏婴，别睡了，你今天……已经睡了好久了。阿苑和芸儿都来看你了，景仪那孩子……也在外面候着，吵着要见你呢。
他继续说着，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哄劝般的诱拐。他仿佛完全感受不到掌心那只手传来的冰冷和僵硬，也选择性忽略了那早已断绝的生机。在他的世界里，他的魏婴只是太累了，如同无数次夜猎归来后那般，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他固执地相信，只要自己多呼唤几声，多等一会儿，这个人就会像从前无数次恶作剧得逞后那样，突然睁开那双灿若星辰、灵动狡黠的眸子，对他扬起一个得意又带着些许顽劣的笑容，说：“蓝湛，你看你，又被我吓到了不是？哈哈哈……”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让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祈求着，试图唤回那个嬉笑怒骂、鲜活明亮的灵魂。
蓝忘机魏婴，我前两日……新作了一首曲子。你定会喜欢的。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他微微倾身，凑到魏无羡耳边，声音愈发轻柔，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蓝忘机 “你总说我作的曲子太过沉闷，这次……我加了些变化，是你喜欢的调子。”
静室一角，几名身着蓝氏校服的年轻弟子垂首而立，早已泣不成声。他们用力捂住嘴巴，不敢让自己泄出过多的呜咽，惊扰了这悲伤到极致的一幕。含光君与夷陵老祖的爱情，在整个修真界都是一段传奇。他们历经生死磨难，冲破世俗偏见，才终于携手，成为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本该是琴瑟和鸣，白首偕老，怎奈天道不公，造化弄人，竟落得如此下场！
思及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年轻的弟子们眼中不禁燃起愤怒的火焰，拳头在袖中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愤恨。若非那小人利用魏前辈重情重义的弱点，以那早已偿还干净的、微不足道的养育之恩进行道德绑架，一次次索取，一次次逼迫，魏前辈何至于心力交瘁，旧伤叠新伤，最终油尽灯枯！他们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人千刀万剐。然而，没有家主或含光君的命令，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将这份恨意与无力感深深埋藏在心底。
在场之人中，唯有魏芸——蓝忘机与魏无羡的亲生女儿，有资格在此刻上前。少女一身素白孝服，身形单薄，眼眶红肿如桃。她看着榻上了无生息的爹爹，又看着几乎迷失在自欺幻境中的父亲，只觉心如刀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们一家人，历经多少风雨坎坷，才换来这几年的平静安宁，为何总有人见不得他们好？为何命运要对父亲和爹爹如此残酷？
她强忍着几乎要决堤的泪水，踉跄着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魏芸父亲……爹爹他……他已经走了……o(╥﹏╥)o
一句话尚未说完，巨大的悲伤便已将她淹没，泣不成声。她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醒来还能看到爹爹笑着揉她的头，唤她“小芸儿”，还能看到父亲虽面容清冷，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蓝忘机胡说！
蓝忘机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在与魏无羡相处时才会流露出温柔的眸子里，此刻竟燃起了一丝愠怒的火焰。这在他身上是极其罕见的。他向来雅正端方，情绪内敛，为数不多的情绪波动，几乎全都系于魏无羡一人之身。
蓝忘机你爹爹只是睡着了。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禁止妄语打诳！《雅正集》……去抄一百遍！
他几乎是厉声呵斥，对象是他素来疼爱有加的亲生女儿。这严厉的语气，不仅让魏芸浑身一颤，连旁边的弟子们也吓得止住了哭声。蓝忘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魏无羡脸上，眼神瞬间又变得无比柔软和惶恐，他轻轻拍着魏无羡的手背，如同安抚一个被惊扰的孩子。
蓝忘机魏婴，你别听孩子瞎说，她不懂事……你莫要生气，也别跟她计较。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试图分享秘密、规划未来的急切。
蓝忘机仙督之位，我已正式传予思追。那孩子心性沉稳，堪当大任。你不是一直说，想卸下担子，与我一同游历天下，看遍世间风光吗？今后……今后我便陪你去。我们去江南赏莲，去塞北看雪，一起去夜猎，逢乱必出，就像我们年少时约定好的那样，一起锄奸扶弱，践行心中之道……好不好？
他的话语编织出一个美好却虚幻的未来图景，仿佛魏无羡下一刻就会笑着点头答应。看着这样沉浸在自我世界中、拒绝接受现实的蓝忘机，魏芸只觉得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加剧。爹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难道父亲也要因为无法承受这打击，而随之精神崩塌，离她而去吗？她已经失去了一个至亲，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一直强忍着悲痛、默默守在旁边的蓝思追（阿苑），此刻亦是泪流满面。他比魏芸年长，经历更多，更能体会含光君此刻那深入骨髓的绝望。他上前一步，轻轻将几乎站立不稳的魏芸揽入怀中，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让她能有一个依靠哭泣的地方。他的声音同样哽咽，却带着一丝试图抓住最后希望的清醒。
蓝思追芸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去请泽芜君出关吧。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魏芸被悲伤淹没的心田。她猛地从蓝思追怀中抬起头，泪眼婆娑中迸发出灼人的急切光芒。是了！这个世界上，若还有一人能理解父亲的痛，能劝慰他、引导他，那必定是读弟机大伯——泽芜君蓝曦臣！
魏芸对！大伯……大伯一定能劝住父亲的！一定可以的！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燃起。魏芸再也顾不得什么云深不知处的家规礼仪，什么“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她一把推开蓝思追搀扶的手，转身便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静室，朝着蓝曦臣闭关的寒室方向跑去。
夜色浓重，露湿台阶。本该是皎皎明月、端庄雅正的蓝氏仙子，此刻却发丝凌乱，泪痕满面，毫无形象地奔跑在云深不知处的回廊庭院之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她来到了那扇紧闭的寒室门前。没有丝毫犹豫，她“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魏芸大伯！大伯！求求您……求求您出关吧！父亲他……他快要撑不住了！爹爹走了……父亲他谁也不认，谁也不理……芸儿求您了！大伯——！
少女凄厉悲切的哀求声，夹杂着绝望的哭泣，一遍遍回荡在寒室之外。她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单薄的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不断颤抖。那卑微无助的姿态，与平日里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明媚骄阳般的少女判若两人。
寒室内，一灯如豆。
蓝曦臣一袭素衣，静坐于蒲团之上，原本意在清修静心，却始终无法真正入定。外界隐约的喧哗与哭泣，早已传入他耳中，让他心绪不宁。直到魏芸那清晰无比、字字泣血的哀求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爹爹走了……”
“父亲他快要撑不住了……”
蓝曦臣猛地睁开双眼，一贯温润平和的面容瞬间褪尽了血色。胸口如同被巨石击中，闷痛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仿佛能透过那扇门，看到侄女跪地哀求的凄惨模样，更能想象到静室之中，他那情根深种、执拗无比的弟弟，正经历着怎样焚心蚀骨的痛楚。
蓝氏嫡系……为何总是情路坎坷，不得善终？先有父亲与母亲，如今又有忘机与无羡……这究竟是怎样的宿命轮回？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心痛席卷了他。
他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吱呀——”一声，尘封数月的寒室之门，被从内推开。
蓝曦臣快步走出，甚至来不及整理略显褶皱的衣袍。他看到跪在地上，如同风雨中凋零花朵般的魏芸，心中一痛，连忙俯身，用力将她搀扶起来。
蓝曦臣芸儿，起来。带我去见忘机。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他甚至不顾“云深不知处不可急行”的家规，体内灵力运转，身形如风，携着魏芸，径直朝着静室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害怕，害怕自己去晚一步，看到的……就不只是魏无羡一具冰冷的躯体了。他那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将所有情感都系于一身的弟弟，在失去此生挚爱后，会做出怎样的事情，他不敢细想。
寒风掠过竹林，呜咽之声更甚，仿佛整个云深不知处，都在为这场旷世之恋的悲剧哭泣。
蓝曦臣携着魏芸，几乎是瞬息间便来到了静室之外。他甚至没有通报，直接推门而入。
室内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人心碎。他的弟弟，那个自幼清冷自律、雅正为则的姑苏蓝氏双璧之一，此刻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是固执地守着那具早已没有灵魂的躯壳，一遍遍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情话，描绘着再也无法实现的未来。
蓝曦臣忘机。
蓝曦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稳而充满力量。
蓝忘机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魏无羡，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蓝忘机兄长……你来了。魏婴他累了，在休息。你小声些，莫要吵到他。
蓝曦臣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蓝忘机身边，缓缓蹲下，目光扫过魏无羡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心中亦是巨恸。那个曾经鲜活灵动，让整个沉闷的云深不知处都变得生机勃勃的少年，终究是彻底离开了。
蓝曦臣忘机，你看看我。
蓝曦臣伸手，轻轻按在蓝忘机的肩膀上，一股温和而坚定的灵力试图传递过去，抚平他激荡混乱的心绪。
蓝曦臣魏公子……他已经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但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蓝忘机他没有！
#蓝忘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尖锐） 兄长，连你也要说他走了？他只是睡着了！他只是在怪我……怪我当初没有站在他那边，怪我在不夜天没有和他一起走……所以他生气了，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一定是这样……
话语到了最后，已带上了哽咽和混乱的逻辑。蓝忘机眼中的执念几乎化为实质，他紧紧抓着魏无羡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蓝曦臣看着这样的弟弟，心痛如绞。他知道，单纯的劝慰已经无用。他必须撕开这层自欺的伪装，哪怕过程会鲜血淋漓。
蓝曦臣忘机！你看看魏公子的样子！感受一下他的温度！他已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了！他听不到你说话，也喝不了你给他的天子笑！他走了！是被谁逼死的，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静室之中。蓝忘机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看向蓝曦臣，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被彻底刺伤的痛苦。
蓝曦臣（语气放缓，却字字沉重） 你守着他的肉身，沉浸在幻象里，难道就能让他活过来吗？魏公子生前最放不下的是什么？是你，是你们血脉相连的女儿芸儿，是你们这个家！你现在这样，让他如何安心？让他……如何走得放心？
蓝曦臣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撬开蓝忘机封闭的心门。他提及魏无羡的牵挂，提及他的遗憾，提及他们共同孕育的生命。
蓝忘机……安心？#蓝忘机（喃喃地，目光再次落回魏无羡脸上，泪水无声滑落） 他若安心，为何要丢下我和芸儿？为何要独自承受这一切……我们说好的，以后都要在一起……”
蓝曦臣正因为说好了，你才更要替他活下去！忘机，看看芸儿，她是你和魏公子的骨肉！魏公子不在了，但她身上流着你们的血，她是魏公子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延续！她已经失去了爹爹，你忍心让她再失去父亲吗？你难道要让她承受双倍的痛苦？
蓝曦臣将泣不成声的魏芸轻轻推到蓝忘机面前。少女苍白憔悴的脸，那双与魏无羡极为相似的、此刻盈满泪水的眼睛，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蓝忘机苦苦支撑的幻象壁垒。
他看看女儿酷似魏婴的眉眼，又看看怀中冰冷僵硬的挚爱，巨大的、无法逃避的现实如同冰水，兜头浇下。那强撑着的、自欺欺人的外壳，终于片片碎裂。
蓝忘机魏……婴……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间的封锁。蓝忘机再也支撑不住，他猛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魏无羡冰冷的额头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无声的落泪，而是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那哭声里蕴含着失去半身的剧痛、无尽的绝望与深深的无力感。
这哭声，比之前任何沉默的悲伤都更让人心碎。魏芸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蓝忘机颤抖的身体，放声痛哭。
蓝思追也走上前，跪在一旁，默默垂泪。
蓝曦臣红着眼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他知道，让忘机哭出来，反而是好事。那积郁的悲痛，若一直憋在心里，才是真正的毁灭。
良久，蓝忘机的哭声渐渐低沉下去，变成了无声的抽泣。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握着魏无羡的手，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蓝曦臣（轻声） 忘机，让魏公子……入土为安吧。后事……还需要你来主持。芸儿也需要你。
蓝忘机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用袖子，极其轻柔地擦去魏无羡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虔诚而专注。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蓝曦臣，又看向女儿魏芸，那双琉璃色的眸子，虽然布满了血丝和深深的悲痛，但之前那种偏执的混乱，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哀伤。他伸出手，将女儿揽到身边，父女二人依偎在一起，共同面对这彻骨之痛。
蓝忘机……好。
他哑声应道。只是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也承载了为父、为君的责任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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