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深处,被强大结界笼罩的山谷仿佛独立于污秽死地之外的一方净土,阴气被隔绝在外,内里虽无鸟语花香,却也清幽寂静,唯有中央那座古朴祭坛与悬浮其上的御魂令,散发着幽幽光芒与不容忽视的威压。
这一日,结界边缘泛起细微涟漪,如同水滴落入平静湖面。一道湛蓝身影悄然穿过那层无形的屏障,衣袂翩然,风姿清雅,正是姑苏蓝氏代家主,泽芜君蓝曦臣。
蓝忘机兄长。
一直静坐于祭坛附近调息护法的蓝忘机立刻察觉,起身相迎。他身姿挺拔如松,神色虽一如既往的清冷,但眼底深处在看到兄长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魏无羡也随即站起身。他依旧是那身窄袖黑衣,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衬得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桃花眼中不再是往日的跳脱不羁,而是沉淀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仇恨的冰冷,有回忆的痛苦,也有面对蓝曦臣时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与感激。他对着蓝曦臣,郑重地拱手一礼。
蓝曦臣忘机,魏公子。
蓝曦臣优雅还礼,温润如玉的目光迅速扫过山谷景象,最终落在魏无羡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蓝曦臣外界传闻纷纷,甚嚣尘上。叔父与我,还有……父亲,听闻你现身夷陵,并与云梦江氏冲突,皆甚是担忧。
他提及“父亲”时,语气微有凝滞,带着对常年闭关的父亲的敬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乱葬岗特有的阴冷,却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知道,蓝曦臣此来,代表的不仅是他们兄弟私谊,更是姑苏蓝氏的态度。他需要坦诚,也必须坦诚。于是,他并未取出任何实物信函,而是直视着蓝曦臣,开始沉声叙述。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但随着讲述深入,逐渐变得沉凝而清晰。从如何因缘际会得知父母真正死因,到如何拼凑线索找到这处山谷遗迹;从江枫眠与虞紫鸢如何偷袭杀害魏长泽与藏色散人,到那封揭示真相、恳求故交照顾幼子的托孤信如何被江枫眠亲手毁去——他详细描述了从御魂令传承信息及父母残留神念中感知到的信件内容与毁灭场景;从他继承御魂令、得知父母净化乱葬岗以赎罪衍的遗志,再到自己立誓复仇的决心……所有真相,凭借他的口述与原魂的感知,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蓝曦臣面前。
蓝曦臣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雅笑容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的沉痛与肃穆。当听到魏长泽夫妇不仅被害,连身后清名与托孤之愿都被践踏时,他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待到魏无羡全部讲完,山谷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御魂令散发出的幽光微微波动,仿佛在应和着这段沉埋多年的冤屈。
蓝曦臣魏公子
蓝曦臣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打破了寂静
蓝曦臣令尊令堂之高义,为苍生犯险,又为赎过而甘愿沉寂,最终却……遭遇如此不公,实在令人扼腕,敬佩之余,更感痛心疾首。江枫眠夫妇所为,欺世盗名,背信弃义,实乃人神共愤!
他目光转向魏无羡,那份温润化为了坦诚与坚定
蓝曦臣我姑苏蓝氏,承袭正道,立身以雅正,绝不能坐视此等冤屈沉埋于青天白日之下!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更加郑重
蓝曦臣叔父让我务必带来一句话:蓝氏,信你。无论外界如何非议你驭尸弄鬼,蓝氏相信魏长泽与藏色散人之子,心性绝非奸恶。父亲虽在闭关,叔父已将此间事由简略呈报,父亲亦传话:‘冤屈当雪,然需谨行。’
蓝曦臣复述着青蘅君简短却分量十足的嘱咐,继续道
蓝曦臣故而,若有需要,姑苏蓝氏愿在暗中,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相助。灵石、药材、情报,或是……在必要之时,为你提供一处暂时的避风港。
魏无羡彻底怔住了。他预想过蓝曦臣可能会表示同情,甚至基于蓝忘机的缘故给予一些个人层面的帮助,但他万万没想到,得到的会是整个姑苏蓝氏如此明确、如此坚定的支持承诺。尤其是“蓝氏,信你”这四个字,以及那位素未谋面、常年闭关的青蘅君那句“冤屈当雪,然需谨行”,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散了他心头积郁已久的冰寒与孤寂。他喉头微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再次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魏无羡……多谢泽芜君,多谢蓝先生,多谢……青蘅君。
蓝忘机站在一旁,看着魏无羡微微颤抖的肩膀,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他上前一步,无声地站在魏无羡身侧,以自己的存在给予支持。
蓝曦臣微微颔首,受了这一礼,温声道
蓝曦臣魏公子不必多礼。此乃蓝氏应尽之义。
随后,他将外界最新的信息一一告知二人:云梦江氏如何极力否认并反诬魏无羡修炼邪术、欺师灭祖;各家如何反应不一;以及夷陵周边明显增多的各方眼线。
停留约莫一个时辰后,蓝曦臣不便久留,起身告辞。他再次叮嘱二人务必小心,尤其是提防温氏与金氏的动向,随后便如同来时一般,悄然穿过结界,消失在乱葬岗的迷雾之中。
蓝曦臣的到访,如同投入暗流汹涌湖面的一颗石子,虽然隐秘,但其代表的信号,却足以让嗅觉敏锐的各方势力闻风而动。
岐山,不夜天城。
仙督温若寒高踞于赤炎精金打造的主位之上,听着下属详细汇报云梦江氏近日的狼狈——声誉受损,势力范围内流言四起,以及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驱尸驭鬼”的邪术。他嘴角噙着一丝玩味而冰冷的笑意,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龙套江枫眠这只老狐狸,一贯自诩仁义,如今也有今天。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嗤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
龙套那个魏婴……魏无羡,倒是个有趣的变数。藏色散人和魏长泽的儿子?没想到还得了这般机缘。
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盯着点
龙套看看这把突然冒出来的刀,够不够锋利,又能搅动多大的风云。
温若寒乐于见到其他世家内乱,这能有效削弱反抗他的力量。他甚至盘算着,能否将这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力量收为己用,或者至少,可以暗中引导,让这把“刀”更猛烈地冲击以云梦江氏为代表的现有秩序,他好坐收渔利。一条密令从未夜天城悄然传出:严密监视夷陵乱葬岗及魏无羡的一切动向,必要时可适当“添柴加火”,但暂不直接介入。
兰陵,金麟台。
金光善捻着保养得宜的胡须,眯着一双精明的眼睛,听着心腹的禀报,脸上是惯有的、仿佛永远在权衡利弊的笑容。
龙套江家这次可是里子面子都丢了不少啊。
他慢悠悠地说道
龙套那魏无羡……听说当年在云梦江氏时天赋就极高,如今又得了这般诡谲难测的手段,竟能操控乱葬岗的怨气走尸,若能为我所用……
他顿了顿,眼中贪婪一闪而过,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像是驱散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龙套不过,眼下与江氏正面冲突,实属不智。江枫眠那老小子,狗急跳墙起来也不好对付。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
龙套传令下去,明面上,我金氏子弟近期皆需谨言慎行,远离夷陵那片是非之地,莫要引火烧身。
话锋一转,他压低声音
龙套但私下里,可以试着派人接触一下那个魏无羡。不必暴露身份,看看能否……谈笔交易。比如,我们可以‘无意中’透露些江氏的动向给他,换他一个人情,或者……未来的某些‘好处’。记住,要隐秘,此人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也是把双刃剑,用得好,或能奇货可居。
兰陵金氏惯于审时度势,在混乱中谋求最大利益,金光善更是此道高手。
清河,不净世。
聂明玦端坐于大刀“霸下”之前,刚毅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寒霜。他听完下属的汇报,尤其是关于云梦江氏对魏无羡的围剿以及魏无羡所控诉的旧日冤情,浓眉紧锁,猛地一拍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聂明玦岂有此理!
他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
聂明玦若魏长泽夫妇真是被江枫眠这厮暗中害死,那云梦江氏便是欺世盗名之辈!如今围剿其遗孤,更是欲盖弥彰,小人行径!
他性格刚正不阿,最恨的就是这等阴谋诡计与恃强凌弱之事。魏长泽虽与他交往不深,但其侠名亦有所耳闻,藏色散人亦是当年风采卓绝的人物。
聂明玦让我们在夷陵附近的人也多加留意,若有机会,设法查明真相!不必参与围剿,但若遇江氏之人行事不端,亦可阻止。我聂氏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聂明玦下达了指令,态度鲜明地倾向于探寻真相,主持公道。他虽对魏无羡操控怨气的手段心存疑虑,但更看重事情本身的曲直。
然而,最先以实际行动接触魏无羡的,并非这些庞然大物的家主,而是以胆小怕事、不务正业著称的聂家二公子——聂怀桑。
在蓝曦臣离开后的第三日,魏无羡正于祭坛前感悟御魂令中传承的净化法门,忽然通过散布在乱葬岗外围的走尸感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胆战心惊、一步三回头地沿着一条极为隐蔽的、几乎被荆棘藤蔓覆盖的小径,艰难地向山谷方向摸索而来。那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看似华而不实的折扇,时不时惊慌地左右张望,正是聂怀桑。
魏无羡心中微动,意念传递出去,那些在聂怀桑附近徘徊的低阶走尸悄然退开,让出了通路。同时,他分出一缕神识,如同引路的微光,指引着聂怀桑避开几处天然的阴煞陷阱。足足花了半个时辰,聂怀桑才灰头土脸、气喘吁吁地抵达了结界边缘。
魏无羡与蓝忘机已等在结界入口处。聂怀桑一眼看到黑衣散发、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阴冷气息的魏无羡,以及他身旁白衣如雪、面色冷峻的含光君,腿一软,差点直接坐倒在地,声音都带了哭腔
聂怀桑魏、魏兄……含、含光君……真、真是在这儿啊……
魏无羡(看着他那副狼狈又惊恐的模样,语气不禁带上了一丝久违的戏谑)聂兄,你好大的胆子,敢孤身跑到这号称有进无出的乱葬岗深处来?就不怕我这修炼邪术的魔头,一时兴起,把你炼成听话的走尸,陪我作伴?
聂怀桑(吓得猛一缩脖子,手里的折扇差点掉地上,连忙摆手,语速飞快)别别别!魏兄!千万使不得!我、我我我是来帮你的!真的!
他用力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凑近几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聂怀桑魏兄,我、我大哥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最恨这种背后害人、欺世盗名的勾当!我听说了云梦江氏那边传出来的消息,又结合之前的一些风言风语,就、就猜到这里面肯定有天大的冤情!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我大哥完全不知道!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恳切,继续道
聂怀桑魏兄,咱们好歹也曾同窗一场,一起摸鱼打鸟……你、你要是还信得过我,就跟我说句实话。我、我虽然修为低微,没什么大本事,打架也帮不上忙,但我可以在我大哥那里帮你……帮你‘周旋’!至少,不能让我聂家不明不白地就被江家当枪使,站在你对面不是?
魏无羡看着他。聂怀桑的胆子有多大,他再清楚不过。能让这个连夜路都不敢独自走的聂二公子,鼓起勇气跑到这鬼气森森的乱葬岗来找他,这份情谊,无论其背后是否夹杂着聂氏探寻真相的意图,都足够他魏无羡领受。他沉默了片刻,眼中的戏谑渐渐散去,化为一种复杂的感慨。
魏无羡聂兄
魏无羡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魏无羡多谢。你能来,这份心意,我魏无羡记下了。
他略一沉吟,觉得有些底细可以透露给这位看似不着调,实则心思细腻的故人
魏无羡具体缘由,牵扯甚大,知道太多于你无益。你只需知道,江枫眠和虞紫鸢,是我魏无羡不共戴天的杀父杀母仇人,此仇,我必报。不死不休。
聂怀桑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亲耳从魏无羡口中听到这斩钉截铁的确认,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瞬间褪去血色,露出了真切的同情与愤慨
聂怀桑竟、竟然真是这样……杀父杀母之仇……魏兄,你、你……”他似乎想安慰几句,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等深仇大恨面前都显得苍白,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聂怀桑你放心,我明白了!我回去后,知道该怎么跟我大哥说了!
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无法直接参与复仇,但至少可以在信息传递和影响兄长态度上尽一份力,确保聂家不会成为魏无羡复仇路上的阻碍,甚至可能成为潜在的助力。
聂怀桑没有久留,这乱葬岗的气息让他浑身不自在。在得到魏无羡的默许,并再次确认了离开的路径后,他对着魏无羡和蓝忘机拱了拱手,又沿着原路,一步三回头、心惊胆战地离开了山谷,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雾与荆棘之后。
山谷内再次恢复了寂静。魏无羡与蓝忘机并肩而立,望着聂怀桑消失的方向。
魏无羡岐山温氏隔岸观火,意图煽风点火;兰陵金氏想趁火打劫,谋取私利;清河聂氏意在探寻真相,主持公道;再加上……暗中支持的姑苏蓝氏。
魏无羡缓缓梳理着各方势力的态度,眼中闪烁着冷静分析的光芒,那光芒甚至暂时压过了眼底深沉的恨意
魏无羡这潭本就浑浊的水,果然被我这颗石子搅得更浑了。
蓝忘机 (微微颔首,清澈的眸光落在魏无羡侧脸)浑水,方可摸鱼。局势越复杂,江氏便越难一手遮天。但需格外谨慎,温若寒与金光善,皆老谋深算,非善与之辈。他们的‘帮助’,代价可能远超想象。
魏无羡我明白。
魏无羡点头,他自然知道与虎谋皮的道理。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沉寂的祭坛和悬浮的御魂令,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既危险又强大的力量
魏无羡外力可借,不可恃。归根结底,力量,才是根本。在更大的风暴被引来之前,在我们必须直面江枫眠,甚至可能引来更多敌人之前,我们必须变得更强。
他转向蓝忘机,眼中带着询问
魏无羡蓝湛,蓝氏的暗中支持,尤其是情报方面,至关重要。聂怀桑带来的善意,也是一个不错的开端。接下来,我想先专注于两件事:一是进一步参悟御魂令,提升对怨气的掌控与净化能力,这不仅是复仇的利器,也是完成我父母遗志的关键;二是利用蓝氏和可能从聂家那边传来的消息,更精准地掌握江枫眠的动向,寻找其破绽。
蓝忘机(没有丝毫犹豫)我与你一起。参悟御魂令,我可为你护法,梳理其中清明之气。情报分析,亦可共同参详。
只有在魏无羡面前,蓝忘机的话才会多一些,愿意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支持和计划。他的存在,如同定海神针,稳定着魏无羡时而因仇恨而激荡的心神。
魏无羡看着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往常那般漫不经心的笑容,却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沉的眼神交汇。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祭坛。蓝忘机紧随其后,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
有了姑苏蓝氏的暗中支持,了解了各方势力的盘算,甚至意外获得了聂怀桑传递的善意与聂明玦可能秉持的公道之心,魏无羡的复仇之路,虽然依旧布满荆棘与未知的危险,却也不再是毫无希望的、孤独的黑暗独行。他如同一个突然被推上命运棋盘的棋手,手持御魂令这枚关键的棋子,在名为乱葬岗的棋盘上,与各方势力隔空对弈。阴气在他周身流转,祭坛幽光闪烁,映照着他坚定而冷冽的侧脸。下一步,他将落子何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