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深夜,当一个粗壮汉子苦着脸,到珥娘跟前战战兢兢地汇报说那个姓许的书生拒绝进食的时候,女人的确是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汉子话里的意思。
不能怪珥娘薄情,毕竟对一个女土匪头子而言,任何弱小的生物都不值得在意。虽说当时是情真意切地想要书生做压寨相公,但现在的淡漠寡情也是同样的情真意切。
无论如何,趁着对这白面书生的兴趣还没有完全消散,珥娘最终还是去厨房取了些吃食,拿起烛台,颇有兴致地来到柴房,想要看看她钦点的小相公是如何肝肠寸断地绝食抗议。
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下,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敢耍小性子,一定要好好灭灭这书生的傻气。珥娘边在心里狠狠想着,边悠悠然地走进了夜半的柴房。
此时,一弯冷月似刀,独挂天际。
四野寂寂,只有珥娘手中的一抹烛光照亮了柴房深处蜷着的那个幽暗身影。
是书生,是比那日初见时更狼狈不堪的书生。
月白长衫早已脏污的看不出颜色,身上一条条的鞭伤用破布胡乱地包着,深黑的血迹斑斑驳驳的透出来,像池塘里干涸的烂泥,后梳的发髻散乱的不成样子,一绺绺的发丝混着灰扑扑的泥土垂在脸前,把脸上已经有些腐烂的伤疤遮住大半,只露出小兽一般脆弱又警惕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突然而至的访客。身体不远处是几个打碎的破碗,干硬而发馊的馒头倒在碗边,间或还有老鼠的身影一跃而过,似乎想要靠近地上的食物,却惧于脚步声而不敢上前。
珥娘看到这样的书生,几乎立刻在心里描摹出凄惨书生受困柴房,与老鼠蟑螂为伴的可怜模样,不禁在心里吃吃地一笑,盈盈地走到书生面前。也不顾他身上的脏污,把书生往怀里一带,捏着手中的桃花糕放到书生的唇边就说“吃!”。
书生死死闭着嘴唇,拼命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珥娘纤软的怀抱,反倒因为乱蹭而弄了满脸的桃花糕,松软的粉屑合着血在书生的脸上扑扑簌簌地糊着,显得书生滑稽又可爱。珥娘见此一下子就笑开了,捧着书生的脸就去舔他脸上的桃花糕,软软的舌也不在意脸上的血污,只一味地在那些粉红里辗转反侧,欲罢不能。书生又羞又窘,吓得僵住了,身体一动不动,只留睫毛颤颤地抖着,仿佛破茧的蝶,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冲进了珥娘的眼,珥娘的唇,珥娘心口处空空的洞,画地为牢。
书生的睫毛上下纷飞,突然,他用头猛地和珥娘一撞,愣生生地让珥娘从这莫名其妙的抵死缠绵中清醒过来。倏地一下,仿佛一桶冷水临头泼下,珥娘抚着自己红肿的额头,看着书生固执而倔强的黑眸,眼角的狠戾如钩子,生生的在自己和书生之间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线。薄薄的空气中浮着书生身体不断渗出的血沫,女人却只静静看着,淡淡笑着,道了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冷酷而决绝地走掉。
门扉合上的一瞬,女人从缝隙里看到书生慌乱的眸,绝望的,无助的,脆弱的,倔强的,竟让女人想到了那只贯穿她整个童年的花猫,那样弱小又温暖的生物,最后被女人的父亲勒令着让她亲手掐死。
从那以后,女人便学会了残忍,学会无坚不摧。但总会记得花猫死前望着女人的瞳,绝望的,无助的,脆弱的,倔强的,和书生一模一样。
女人竟然心软了。
本是想着任书生自生自灭,从柴房出来后却径直让手下给他梳洗疗伤,找个干净的房间侍候着,穿衣饮食,样样不得怠慢。
这次,总算是没有绝食的消息传来,女人暗自松了一口气,末了,却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心里默念着父亲生前对她反复说的话:
做人不能有心,更不能有同情心,如果对特定的人起了同情心,就是把命交到了对方手上,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每日里念着这句话的珥娘忍耐了一周,等手下带回书生身份属实的消息后,便匆匆地拿着桃花糕,笑岑岑地推开书生的房门。
书生正在作画。
仍是一席月白长衫,乌发未系,松垮垮地垂在脑后,脸上的伤已大好,七横八落的斑斑坐躺玉肌,不仅不有损颜色一分,反倒增添了别样风韵,是禁欲般的妖冶。书生的唇照例抿着,门开了看也未看,只一味地专注于手中的笔。
胆子倒是肥了不少。珥娘暗忖。
走进了看,是一座残破的城池,乱石叠叠,离人落落。角落里题了几个字。珥娘指指便问这是什么。
书生的手微抖了抖,并不抬头,放下笔便对着虚空说道:“你不认字?”
珥娘心说你让我一个土匪头子认什么字,面上却颇为难过地回道:“不认。没人教。”
半晌,书生指指题字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珥娘摇头,说不懂你在说什么。不看书生的反应,复又指着另一幅字道这是什么。
书生答:“从来不信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
珥娘依旧摇头,说不懂你说什么。书生倒是耐着性子讲这梅花谱是画梅的人都要参照的,人人尊崇。珥娘便问那你为什么不信。书生突然笑开了答道:“因为我只信自己。”
珥娘不懂书生的意思,也不在意,只痴痴地盯着他清俊的笑,入骨的蛊惑倏然间顺着珥娘的四肢渗入骨髓,怔怔愣愣间便觉着一股皂角味扑面而来,丝丝凉气缠着舌尖,岩浆般的灼热随之而至,攻城略地,笔走龙神。
珥娘被书生吻了。
珥娘说:“许郎,嫁给我吧!”
气的书生死命地咬上珥娘的肩,狠狠地说:“谁嫁给谁!”
珥娘噗嗤一笑,乖觉地说:“许郎,我是土匪头子,你只能嫁我。”说罢便管也不管,又覆上书生的唇,舌齿痴缠,无话。
情至浓处,书生突然气喘咻咻地说:“不要当土匪了,跟我下山吧。”
珥娘正吻得动情,听到书生的话,觉得有点耳熟。而书生这厢还在用舌尖轻蹭珥娘的上颌,突然就被女人一股大力摔到了地上。刚刚的温香软玉倏忽不见,四周阴风阵阵,女人居高临下地踩住书生的胸,表情依然乖觉,说出的话却杀气凛然,刺得书生仿佛又回到了初见女人的那一天,生杀掠夺,肆无忌惮,喜怒无常。
这才是女人真实的样子,书生想。
“你是个什么东西!让我为了你不做土匪!”
“我告诉你,许郎,我这辈子永远是个土匪,我会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杀人,杀很多很多的人。”
女人说这话时想:我跟这书生果真不是一路人,我们之间相隔的岂止是身份的天差地别,更是无尽的尸山血海。
书生却觉得自己的名字被女人一叫无端的多了些粗俗不堪,但看着女人冰冷凛冽的样子,想到桃花糕和刚才的吻,书生的心里又不受控制地痒了起来。
“三日后,我们大婚。你准备好进我清风寨的大门。”珥娘用力地踩了踩书生,直踩得他脸色发白,伤口崩裂,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脚,对他撂下这斩钉截铁的一句,神色间一派不容置疑。
不过书生从来不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躺在地上的书生此时又开始展示他那珥娘最痛恨的风骨。只见他不带烟火气的起身,抚平了长衫被压出的皱褶,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初见时那样,眼中的雾气更浓,不见了被桃花糕缠连时那些琐碎的温度,君子如玉,书生似竹。
书生立在那里,如一枝坚韧挺拔的竹,他说:“我死,也不会与你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