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烙

新生的风带着归墟梨花的清冽，拂过六界碑温润的碑身。碑顶空空如也，唯余天光云影。白容最后留下的那道素白身影，与那九道曾流淌混沌初光的虚影尾，仿佛只是天地初开时的一场大梦，了无痕迹。

碑文「烬燃归墟处，梨花照长生」在日光下流淌着永恒的光泽，无声地注视着下方那片被新法则抚平、开满奇花异草的土地。花海深处，那株曾钉入她道心赤钉的焦黑梨树苗，早已亭亭如盖，枝干虬劲，覆盖着岁月沉淀的银灰色树皮。满树梨花，开得如云如雪，清冽的香气弥漫天地，年复一年，不知疲倦。

树下，泥土松软，落英缤纷。一支赤金琉璃簪静静躺在厚厚的梨花瓣下，簪身温润，内里一点金芒如沉睡的星子，偶尔流转过极其微弱的光晕。簪旁，几片灰白黯淡的碎骨半掩在泥土中，早已失去所有灵性，只余下化石般的冰冷坚硬，如同被时光遗忘的顽石。

花海边缘，一座简陋的篱笆小院悄然立着。院中无花无树，只有一口青石砌的老井，井沿光滑。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正弯腰汲水。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这新生世界格格不入的迟缓，眉眼间一片空茫，仿佛刚从一个极长的梦中醒来，却忘了梦里所有悲欢。她舀起半瓢清凉的井水，倒入旁边一只粗陶碗中。水面倒映出她清秀却木然的脸庞，也倒映着头顶那片被梨树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湛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

她是白容。亦或，只是一个忘了前尘、守着老井与梨花树的妇人。

她端起陶碗，凑到唇边。冰凉的井水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就在这瞬间，她空茫的眼瞳深处，极其极其微弱地，掠过一点金芒的碎影，快得抓不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未起便已沉寂。

魔宫·永昼囚牢

魔宫的废墟早已被清理。没有重建恢弘的殿宇，只在原本穹顶星图所在的核心处，矗立着一座孤绝的玄黑色高塔。塔身浑然一体，无门无窗，唯有塔尖一点赤金色的光芒，如同凝固的星辰，永恒地燃烧着，照亮塔下盘坐的身影。

姜柳衡。

玄袍依旧，却洗尽了血腥与戾气，只余下深沉的疲惫与亘古的孤寂。他闭目盘坐，如同入定的石佛。周身再无半分魔气翻涌，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存在感，都化作无形的锁链，一端深深锚入脚下新生的魔界地脉，另一端则死死缠绕着塔尖那点赤金光芒。

那不是星辰，而是他耗尽本源、抽取混沌海星核、以自身魔躯为炉，最终将月牙涅槃骨最后那点残烬与金焰强行熔炼、提纯、固化的——不灭星核。

星核的光芒温润而恒定，驱散了塔周永恒的黑暗，也成了他三百年又三百年囚禁的灯塔。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在他极其偶尔地抬起眼帘，望向塔尖星核的瞬间，那深潭般的魔瞳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属于活物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代价是永恒的枯坐与力量的禁锢。他是这星核的囚徒，亦是它唯一的守卫。塔外日升月落，魔界新生代崛起，喧嚣或沉寂，皆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有这座塔，这颗星，以及星核深处那点微弱到极致、却永不熄灭的温暖。

人间·茶馆新话

六界碑下不远处，新开的“归墟茶馆”人头攒动。醒木重重拍在案上，压下了满堂喧哗。

“上回书说到，那归墟碑顶，帝后白容引天道伟力，捏爆四象佛珠，终将那昌华残魂与污秽之源，尽数归于混沌奇点！”说书先生须发皆白，唾沫横飞，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诸位！那才是真正的天地失色，法则哀鸣啊！诸位可知，那奇点湮灭，万法归墟之后，发生了什么？”

茶客们屏息凝神，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了。

“只见那湮灭中心，一点微光亮起！墨白天帝的守护金芒，月牙公主的涅槃赤焰，还有白途尊者的佛血宏愿，三光交织，硬是在那绝对的‘无’中，护住了帝后一点真灵不灭！”老先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颤音，“然后！然后便是创世之光！光波涤荡六界，腐毒疮痍尽复，焦土化生锦绣！那株被帝后道心赤钉钉入的焦黑梨树苗，就在那光中，抽枝展叶，花开如雪海！”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压低了声音，带着无尽唏嘘：“至于帝后本人…有人说她力竭消散，化作了那满树梨花；有人说她功成身退，隐于归墟深处；更有人说…”他神秘兮兮地指了指窗外那开满梨花的巨树，“瞧见没？树下汲水的妇人，荆钗布裙，眼神空茫…诸位细品！”

茶馆角落，一个带着兜帽的身影静静坐着，面前粗陶茶杯里的水早已凉透。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听着说书人的话语，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当听到“树下汲水妇人”时，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帽檐阴影下，一点极其微弱的赤金光芒在他胸口位置闪动了一下，如同呼应。

他缓缓抬手，将一枚灵钱放在桌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起身，黑色的斗篷拂过木凳，悄然融入门外熙攘的人流，消失不见。方向，正是那梨树与小院。

梨花依旧无声飘落，覆盖着泥土下的琉璃簪与碎骨，也落在院中妇人刚刚汲满的陶碗里。

茶馆里的喧嚣还在继续，争论着帝后踪迹的真假。无人注意那离去的黑影，也无人知晓，塔中枯坐的魔尊，在说书人提及“树下妇人”的刹那，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风过归墟，唯有梨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