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暮春时节。
一场毫无预兆的滂沱大雨席卷了京畿,将黄昏的天空染得如同墨池倒扣。泥泞的官道上,一辆青篷马车狼狈地陷在泥坑里,车夫徒劳地挥鞭吆喝着辕马。车帘猛地被掀开,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明显懊恼和焦急的脸庞——正是年方十六、尚未褪尽青涩的庄家大小姐,庄清也。
“小姐,不行啊!轮子陷得太深了,这雨又太大,天黑前怕是赶不回城了!”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哗哗雨声中显得模糊不清。
庄清也望着远处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巍峨城门,心一点点沉下去。城门落锁的时辰已过,沉重的门闩落下,隔绝了城内城外的世界。她今日一时兴起,甩开了随侍的丫鬟护卫,独自乘车去京郊的兰若寺赏新开的芍药,谁知贪看景色误了时辰,又遇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庄清也罢了,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庄清也咬着唇,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下令。
最终,车夫将马车艰难地赶到了官道旁一处废弃已久的破庙前。庙宇早已倾颓大半,残垣断壁在风雨中更显凄凉,唯有正殿尚能勉强遮蔽风雨。庄清也裹紧披风,踩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破败的正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腐朽木头的气味,蛛网在残存的梁柱间飘荡。光线昏暗,只有破洞的屋顶偶尔漏下几道惨白的天光,映照着残破的神像和满地狼藉。风声呜咽着穿过破洞,如同鬼哭,雨水顺着残破的瓦檐滴滴答答落下,在殿内积起浑浊的小水洼。
庄清也缩在角落里一根相对完好的柱子后面,抱着膝盖,只觉得寒意从湿透的裙摆和鞋袜里丝丝缕缕地渗上来,浸透骨髓。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随着殿外风雨的呼啸和殿内死寂的阴影,一点点缠绕上她的心脏。她紧紧攥着袖中一支锋利的金簪,那是她唯一的防身之物,也是她此刻全部的安全感来源。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风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有力。紧接着,是靴子踩在泥水里的沉重脚步声,正朝着破庙而来!
庄清也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喉咙!是谁?劫匪?流寇?还是……她不敢想下去。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殿门口。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微弱的天光出现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斗笠不断淌下,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那身影顿了顿,似乎也在观察殿内情况。随即,他迈步走了进来,靴子踩在破碎的瓦砾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恐惧瞬间攫取了庄清也所有的理智!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在那人转身准备卸下蓑衣的刹那,她像一只受惊炸毛的小兽,猛地从柱子后蹿出,用尽全身力气,攥着那支冰凉的金簪,狠狠朝着来人后心刺去!
李介什么人?!
一声低沉的厉喝骤然响起,带着金石般的冷硬质感。
庄清也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道瞬间钳制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精准而冷酷,如同铁箍,疼得她“啊”地痛呼出声。手中的金簪“叮当”一声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紧接着,她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反拧、压制,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撞得她眼冒金星。
她惊恐地抬眼,终于看清了来人。
斗笠下的脸,年轻而冷峻。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如同刀削,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如同寒潭古井,不带一丝温度地审视着她,带着大理寺官员特有的、洞悉一切般的压迫感。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更添几分肃杀之气。他穿着一身深色劲装,虽被雨打湿,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透着一股干练与沉凝。
正是当时的大理寺少卿李介,他今日为查一桩棘手的京郊命案,追查线索深入乡野,同样被这场大雨阻断了归途。
李介你是谁?
李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钳制着她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却满身狼狈、眼中充满惊恐的少女。
庄清也又惊又怕又疼,手腕像是要断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庄清也你…你又是谁?放开我!
她挣扎着,声音带着哭腔。
李介目光扫过她掉落在地的金簪,又掠过她身上价值不菲却沾满泥水的衣裙,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缓缓松开了手,但身体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冷声道
李介深夜荒庙,孤身女子,持利器袭人。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庄清也揉着生疼的手腕,委屈和恐惧交织,又被他审犯人般的语气激怒,带着世家贵女的骄矜,呛声道
庄清也你管我是谁!这庙又不是你家的!我先来的!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戒备地盯着他,像只随时准备再扑上来的小刺猬。
李介没再理会她的呛声。他环顾了一下这阴冷潮湿、四处漏风的破殿,显然也不打算在此处与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纠缠。他径自走到殿中一处相对干燥、背风且远离门口的位置,卸下身上的蓑衣斗笠。接着,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熟练地取出火折子,又从角落扒拉出一些尚未完全朽坏的木头和干草。
“嚓”的一声轻响,火折子被吹亮。昏黄跳跃的火苗小心翼翼地舔舐着干草,很快引燃了木柴。一团温暖明亮的篝火在破庙中央升腾起来,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和浓重的寒意,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神像残躯,也映亮了两人各自紧绷的面容。
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庄清也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那团火光靠近了几步。她看着沈渡沉默而熟练地添着柴火,火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沉默在噼啪作响的火声中蔓延。
李介添好柴,确保火堆足够旺盛后,才抬眼看向依旧站在几步开外、警惕地盯着自己的少女。火光映在她湿漉漉的发梢和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脆弱。
李介为何不点火?
他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少了之前的审问意味,更像是一个单纯的疑问。
庄清也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又羞又恼,脸上泛起一层薄红,脱口而出
庄清也点火?你见过谁家大小姐出门还带火折子的?!
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的娇嗔和委屈,仿佛不带火折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介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澜。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怕得要死、冻得发抖,却依旧梗着脖子维持着世家小姐骄傲和“常识”的少女,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旺、更暖了一些。暖意融融地扩散开,包裹着庄清也冰冷的四肢百骸。她紧绷的神经在温暖中终于稍稍放松,小心翼翼地挪到火堆的另一侧,隔着跳跃的火焰,偷偷打量着这个沉默冷峻、身份不明的男人。
雨还在下,敲打着残破的庙顶,哗哗作响。破庙里,一男一女,一火堆,沉默相对。一个是前途无量却习惯隐于暗处的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娇生惯养初尝人间狼狈的相府千金。这一夜的风雨和这一簇意外燃起的篝火,成了他们命运轨迹第一次无声交错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