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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拂晓，天色青灰，薄雾未散。沈府门前车马辚辚，却无多少暖意。前来“送行”的朝臣稀稀拉拉，官袍肃整，面上挂着或真或假的关切，口中说着“沈阁领为国分忧”、“一路顺风”之类的套话，眼神深处却多是探究与观望。这突如其来的江南之行，透着圣心难测的冷意，谁也不想沾得太深。

沈渡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面容沉静如水，一一拱手还礼，滴水不漏。庄清也亦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窄袖骑装，外罩月白披风，青丝利落绾起，簪一支简洁的玉簪，立于沈渡身侧，神情清冷自持，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心思各异的脸孔。

直至这些探照灯般的目光散去，真正的送行人才显出身形。

傅云夕携着庄寒雁，庄寒雁怀里抱着粉雕玉琢、正揉着惺忪睡眼的女儿阿芝。颜幸牵着同样睡眼朦胧、却努力睁大眼睛的阿念。周如音一身素雅得体的裙装，带着已显挺拔少年模样的庄语迟和依旧跳脱灵动的庄语山。阮惜文与宇文长安并肩而立，这位历经风雨的庄家主母，今日特意着了身庄重的绛紫色衣裙，发髻纹丝不乱，唯有看向女儿女婿时，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凝重与忧虑，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宇文长安一身半旧却浆洗得笔挺的常服，面容沉肃，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

沈念清父亲！母亲！

阿念看见爹娘，立刻挣脱颜幸的手，迈着小短腿扑过来，紧紧抱住庄清也的腿。阿芝也在庄寒雁怀里扭动，奶声奶气地喊

傅灵芝姨姨！姨父！

离愁别绪，瞬间弥漫开来。

宇文长安上前一步，目光在沈渡与庄清也脸上逡巡片刻，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

宇文长安此去江南，路途遥远，匪患凶顽，务必谨慎行事，以保全自身为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傅云夕，又落回沈渡身上

宇文长安朝中，有老夫与傅少卿在，自当尽力周旋。京都这潭水再浑，一时半刻，也翻不了天去。你二人，勿需太过挂怀

这话，既是定心丸，也是无形的承诺。傅云夕亦重重点头，眼神坚毅

傅云夕路上小心

周如音轻抚着庄语迟的肩膀，温言道

周如音府中有夫人坐镇，我和语迟、语山也会常来走动，陪着阿念，与颜姨娘作伴，必不叫府里冷清，更不叫宵小有隙可乘

庄语山立刻挺起小胸脯，拍得邦邦响，对着庄清也大声道

庄语山长姐放心！有我带着阿芝和阿念呢！保管让她们玩得开开心心，吃得白白胖胖！

她眉眼飞扬，带着少年人不知愁的天真与豪气。

周如音忍不住抬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庄语山的额头，语气是嗔怪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

周如音就你？成日里跑马打野，书都认不得几个，字写得像狗爬！阿芝和阿念若真跟你学得一般，成天舞刀弄枪不习女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庄语山母亲！

庄语山捂着额头跳脚，脸蛋涨红，又是羞又是恼

庄语山哪有当着这么多人面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再说了，舞刀弄枪怎么了？我长姐不也是……

一旁的庄语迟慢悠悠地接口，带着点少年老成的叹息

庄语迟算了吧二姐。我怕阿芝和阿念被你带得跟你一样，凶巴巴的，一点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还不如多跟着庄寒雁去读两本书，学学绣花呢

庄语山庄语迟！你讨打！

庄语山立刻炸毛，作势要去揪弟弟的耳朵，引得阿念咯咯直笑，冲淡了些许离别的凝重。

阮惜文上前，将阿念轻轻从庄清也腿边拉过来，交给颜幸。她深深地看着女儿，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阮惜文万事小心。家里，有我

庄清也喉头微哽，用力点头

庄清也母亲保重

时辰已至。车马辚辚，驶向城外码头。巨大的官船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停泊在宽阔的河面上。船身漆着深沉的玄色，桅杆高耸，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肃杀与远行的苍茫。

栈桥之上，最后的告别。

沈渡与庄清也并肩而立，向岸上的至亲们深深一揖。傅云夕、庄寒雁、颜幸抱着阿念、周如音、庄语迟、庄语山、阮惜文、宇文长安……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他们身上，担忧、不舍、鼓励、期盼，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沈念清爹！娘！早点回来！

阿念被颜幸抱着，用力挥舞着小手，声音带着哭腔。

庄语山姐姐姐夫保重！

庄语山也红了眼眶，大声喊道。

沈渡最后看了一眼宇文长安。宇文长安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袍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目光深邃如古井，传递着无声的托付与警醒——京都暗流，远未平息。

“启程——！”船老大浑厚的声音穿透晨雾。

踏板收起，粗重的缆绳被解开。船身微微一震，在船工整齐的号子声中，缓缓离开了坚实的河岸。

水流无声，却最是无情。岸上的人影渐渐模糊，变小，最终化为视线尽头一片朦胧的色块。唯有阿念带着哭腔的呼喊，似乎还隐隐约约飘荡在水面上。

庄清也立于船舷，河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拂着她的鬓发与衣袂。她望着逐渐远去的京都轮廓，那承载着无数权谋、温情与暗箭的城池，在薄雾与晨光中，显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庞大与沉默。此去千里，前途未卜，那城中的漩涡，却依旧在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转动。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沈渡站在她身侧，同样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京都，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冷硬而坚毅。

沈渡怕吗？

他低声问，声音被河风吹散，却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庄清也微微侧首，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锐利如出鞘寒刃的弧度

庄清也怕？我要是会怕就不是你认识的庄清也了，江南的匪，总比京都的鬼，好对付些

她的手，轻轻覆上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背，指尖温热。

官船破开粼粼水波，载着满船的离愁、未知的凶险，以及夫妻二人并肩而立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身影，向着烟波浩渺的南方，驶去。京都的城楼，终于彻底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