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娅，今天把这条紫色的裙子穿上吧。”
那是在秋季庆典这一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卡洛对自己的女儿说的话，当时青蓝色的天光正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旅店的房间。爱丽丝缇娅是在被解除婚约后，因为阿莱恩的关照和建议而来到都城的皇家魔法学院当了插班生的。也是因为半路转入的缘故，本应该与阿莱恩同年毕业的她此时还欠着一些必修课没有修完。尽管一般来说学校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卡这些贵族出身的学生，毕竟这地方比起学校更像是个因圣女的遗诏而年复一年办下去的社交场，但由于阿莱恩在毕业离校前的建议，爱丽丝缇娅决定踏踏实实把课程修完。正因如此，在父亲抵达都城之前，爱丽丝缇娅都以为自己只能独自参加今年的秋季庆典了。
不过对于一个子爵的孩子而言，能够参加皇室举办的宴会，本来也已经是难得的机会。尽管不像去年和前年那样有阿莱恩少爷的陪伴，但爱丽丝缇娅还是很期待庆典的到来。
而父亲的到来更是给她带来了惊喜——那是一套新做的礼服，层层叠叠的蕾丝和流光溢彩的面料还有那繁复艳丽的绣花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在过去的那一次人生里，父亲从未送过她这样奢侈的礼物。
不，她甚至仅仅在临死之前才察觉到了父亲的爱。
“我会接你回家的，缇娅，我不该把你送进伯爵家……等我回来。”
那对于当时被父亲紧紧抱住的爱丽丝缇娅而言，是几乎如坠梦中的感受。可她来不及确认那一份爱，父亲的罪名和死讯就一切传到了后方。
他们说她的父亲投敌了。
她不相信，她拖着已经病入膏肓的孱弱身体狂奔，她跪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说无论要她怎么样都可以，可得来的只有一句“今天早上你父亲就已经被处死了”。
她还记得丈夫的冷笑。
“你不是宁愿不要爵位也要嫁给伯爵的儿子吗？不是觉得只要是伯爵的儿子那无论是哪一个都可以吗？那你为什么不相信她儿子的话？嗯？爱丽丝缇娅？”
如果能再活一次，她一定要带着父亲逃离这一切，逃离欺骗了她还将作战不力的黑锅推到她父亲头上的阿莱恩——那是前世急火攻心的爱丽丝缇娅弥留之际最后的想法。但再来一次，当她拼了命地改变自己，当她拿起刀跨上马试图斩断自己过去悲惨的命运，当她一步一步开拓属于自己的未来、终于能在梦中对当年的自己说一句不必担心之后，她还是爱上了上一世的丈夫。
上一世的一切在这一世都还没有发生，这一世的他不是上一世的阿莱恩。过去的她也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只不过是抱着辅佐贵族派对抗劳罗拉的态度……也很让身为她丈夫的人受伤吧。
毕竟就连这一世，她也仍然没有因为希奥林的退婚感觉到什么悲伤，或许阿莱恩说的是对的，她的底色就是麻木又可怕的、像机器一样的假人。
用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审判此刻的阿莱恩是不公平的，而她能做到的就是改变自己的一切。奔跑，习武，与其他贵族交际，做她所能做到的一切。
而就像是上一次的人生里她并没有听说过帝姬做出为了开救济所与平民甚至奴隶同食同寝的事情，在“上一次”里希奥林也不是因为要与忽然在商业上异军突起的莱芙家族联姻而与她退婚的。于是这一世的爱丽丝缇娅想到自己曾经在古书上见过“蝴蝶效应”这个词，便以为周遭一切与记忆中的不同都只是自己的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
——所以呢？不是说每一个过往的细节都决定了未来的走向吗？难道这些改变不是因为她的颤动而引发的飓风吗？
或者……至少也应该是因为她重生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不是吗？
难道会有这么多的人获得同样的神恩吗？
如果帝姬这样地位的人同样获得了神的眷顾，那她的重生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就连她的重生——就连这唯一的属于她的幸运，也仅仅是别人命运的附赠品吗！？
她并没有想到，又或者说不愿意相信重生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她不愿意承认这仅有的、在那么多的悲伤之后才姗姗来迟的、她唯一可以依仗的幸运不仅仅属于她一个人，也就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比她多经历了一次重生。
一次在星缇纱和莱芙家的莉苏小姐都没有重生的时间线上的、此时此地的爱丽丝缇娅并不能感知到的，有着另一个重生了的爱丽丝缇娅的重生。
一次在重生时已经身在血族占领安霁利纳领地后处刑他们这些人类将领的刑场上，最后的记忆是得知自己的女儿虽然重生却又再一次爱上了害死她的凶手，尽管改变了上一世他被诬陷冤杀的死法却也又一次被阿莱恩害死的，毫无意义的重生。
两次死亡距离此刻都不到三年。
而此时此刻，父亲与帝姬交代了全部的这一切，可爱丽丝缇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被灌了水，嗡嗡的回音让她听不清周遭的声音——父亲与帝姬的交谈、休息室外舞会的音乐，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从她的身旁抽离，真空般的窒息感让她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所以父亲是想怎么做……呢？
他说她识字，有魔法，像在推销一个价格不菲的奴隶一样恳求星缇纱带走她。爱丽丝缇娅金灿灿的眼睛颤抖着，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颤抖着。
父亲……要抛弃她了吗？
可是为什么父亲不早些告诉她他知道的过去呢？如果、如果父亲是因为她所不知道的那一世而失望的话，如果父亲是觉得她没有用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不跟她说呢？
爱丽丝缇娅的身形摇摇欲坠。
她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记得那一天的最后，父亲扶着她的肩膀对她说，其实在她被退婚的时候她就已经为她物色好了出身他手下官员家庭的男孩，只是因为彼时还未获得未来记忆的他误以为她觉得嫁入伯爵家会比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娶丈夫成家更幸福才选择了尊重她的意愿。更何况本来她就算嫁给了希奥林也不一定能够成为伯爵夫人，只要伯爵再次怀孕并生下女孩，无论爱丽丝缇娅嫁给哪位少爷结果都一样。
“到了救济所要听帝姬殿下的话，和萝丝小姐好好相处。不要嫌苦嫌累，知道吗？”
父亲好像只在说到未来的记忆时会有所动容，此刻谈及她的去向，便又恢复了她所熟悉的那种冷硬的样子。爱丽丝缇娅低着头，撑在大腿面上的双手攥紧了拳头。她修剪成得体的椭圆形的指甲几乎要刺破那双紫色的丝绸手套，她真的好想对父亲说——说自己上一次悲惨死去，就是因为他眼前这位“爱民如子”的星缇纱帝姬啊！
阿莱恩的审美取向一直很稳定，再加上安霁利纳伯爵家族本就与劳罗拉乃至薇丽娅所属的新学院派敌对，因为有着“玄鸟血统”而有着象牙色皮肤与永远比同龄歌秋罗女性显得年幼的身躯的星缇纱成为他意淫的对象并不奇怪。可在爱丽丝缇娅眼里并非如此，即使前世星缇纱根本没有与阿莱恩怎么接触过，可爱丽丝缇娅依旧认为导致她被丈夫冷落和辱骂、为了让把她当成星缇纱替身的丈夫多看看她而违背自己正常的食欲节食减肥乃至最后因为身体虚弱感染瘟疫而死的罪魁祸首是星缇纱。过去的她或许尽管接受着安霁利纳家的教育却也仍然对圣女的后裔有着些许的敬畏之心，可此刻她只想不通为什么对方也获得了与她一样的、来自神的恩典。
在过去的八年多里，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是特别的。
被神所注视的孩子。
……原来并不是，对吗？
重生者不止她一个，甚至也不止这间屏退了所有仆人的休息室里的三人。那她究竟算什么呢？她一直以来为了改变过去的一切而努力，可是父亲说——按照帝姬所说的概念，在其他的时间线上——她仍然会死，会因为阿莱恩而死，会连累父亲也被诬陷后处死。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是自己命运的开拓者，可如今……她算什么呢？其他重生者的附赠品？或者仅仅是神的玩具？现在连帝姬这种本就可以一只手碾死她的人也重生了，那她就算知道了未来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努力在神眼里究竟算是什么！？
太可笑了，太可悲了，就连父亲也要把她当成包袱一样甩给帝姬，甩给已经准备与他人订婚却还要占着别人的丈夫不放的帝姬！
或许这真的是不同的世界吧，或许……无所谓了，过去那一次人生的最后时刻所感受到的父爱，她永远也无法确认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缇娅！爱丽丝缇娅！你怎么了？你清醒一点！”
父亲的声音震醒了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眼泪都笑了出来。可她实在是停不下来了，她用丝绸手绢擦着眼泪，可仍然在停不住地大笑。她笑得抽搐，笑得不得不弯下腰捂住自己的肚子：“这太好笑了不是吗？父亲，您看啊，我重生一点意义都没有，连您也不愿意告诉我您也重生了——可是其他人呢！为什么她们——”
“停下！”
卡洛一声暴喝生生打断了爱丽丝缇娅，后者的表情刹那间僵在了脸上。
“你冷静一点！这里是皇宫！是在帝姬殿下面前！爱丽丝缇娅！”
“好了。”星缇纱起身，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再这样谈下去外面的人就要全都知道重生的事情了，墨尼克子爵殿下，你的情报对我来说很有价值，我答应你的条件。我会给你写推荐信并且直接让人带到劳罗拉的沙克德先生手上的，在你们家所有人顺利抵达劳罗拉领地并安顿下来之前，爱丽丝缇娅小姐的人身安全由我来保证。”
“是，帝姬殿下。哦对了，您与阿莱恩少爷的事情臣已经听说了。您或许……他……总之臣的女儿不会再与他有什么纠葛，但阿莱恩少爷绝非帝姬夫人的合适人选，您看，您还是……”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我已经要与帕特里克少爷订婚了——您刚到都城，可能还没听说。”星缇纱冷硬的表情终于是温和了一些，她打断了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的话，把他从如芒在背的尴尬与紧张里解救了出来，“哦对了，学校那边，直接让缇娅小姐申请毕业吧。”
这破学校什么好传统都没留下，学生休学和请长假需要家长签字之后还得走一大堆流程这种扯淡传统倒是原原本本传下来了。天知道当时星缇纱多想骂人——最后拖无可拖直接让当时来矿场的沙克德顺便签的字。
她可不想因为这种理由挨一顿打。
可此刻在她身旁的爱丽丝缇娅并不觉得帝姬是在为她省事，事实上，“缇娅”是她的昵称，对于贵族而言只有关系很亲密的人才能互相用昵称称呼。帝姬即使身上有着四分之一劳罗拉的野蛮血统，也根本不可能连这种事都不知道！那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因为像父亲刚才说的一样已经看上了阿莱恩所以挑衅她？又或者是因为与那些穷人和奴隶相处久了，连这也不记得了吗！？
爱丽丝缇娅的视野在泪水带来的朦胧中颤抖，可就算眼前的帝姬模糊成了一团色块，她也无法不注意到对方被晒黑了的皮肤和手套下不知道是剪秃了还是断掉了的指甲。爱丽丝缇娅不怕吃苦，最开始她还没有再一次爱上前世丈夫的时候，为了继承爵位改变未来的时候，她也是拼了命地接受训练——比成为正面对抗劳罗拉的伯爵家族的一份子更刻苦的训练！骑术也好，剑术也罢，还有身为贵族所需要的一切知识——可那一切不是为了到矿场跟奴隶在一个坑里刨食学的！
她从出生起就刻苦地学习礼仪，这么多年拼命地训练，难道……难道是为了和这种连国家边境失守都不知道、订婚了还要不明不白强占另一个贵族男人的女人一起去干粗活的吗！？
连父亲这样忠诚的贵族也认可她，帝国难道要由这样的人来统治吗！？
可星缇纱不理解她，星缇纱根本没注意她。结束交谈之后，星缇纱出去叫人送进来些酒水和甜点，招呼了一声她和卡洛便吃起了自己那一份。爱丽丝缇娅不知道究竟是劳罗拉的血统使然还是矿场的生活改变了这位帝姬，总之后者风卷残云的速度让坐在对面的她都感觉到了冒犯。
难道有人要抢你的饭吗！
这里是皇宫，不是矿洞和贫民窟！
吃完之后还要再来一碗的星缇纱有些奇怪地看着攥皱了裙子的爱丽丝缇娅，而后就立马继续埋头苦吃去了。她可没空在乎后者怎么看她吃饭速度的问题，反正到了矿场之后，管你是谁家小姐都得学会大口干饭。
吃不快的话，可就抢不到第二碗了。
而且一会还得去问孔泰尔一家要钱呢，本该早就解决的事情因为上个星期从被薇丽娅那个神经病强塞了俩戴尔恩开始就一直没空去做，以皇室名义给他们发了邀请函就是为了今天晚上把钱要回来。星缇纱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奢侈的蛋糕和蜜饯，末了拍拍手拍掉碎屑后叫来仆人帮她多打包几份——她的宝贝学生们还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呢。
之前事发突然，她根本没来得及让人拦住那些抢着献血的学生。这下正好，多给他们带点。白面白糖的，正好补补身子。
“哦对了，因为大前天帕特里克少爷失踪的事情，过段时间安霁利纳领地估计要派人来。子爵殿下你有什么别的计划的话，或许得把这个考虑进去。”
“臣绝无二心！”
“不用这么紧张，快吃东西吧，我看您和缇娅小姐也都是饿了半天了。”
所以为什么星缇纱如此笃定仅仅几天夜不归宿的帕特里克不会回来了呢？
因为他已经躺在塌掉的旧矿井里了。
上周四上午十点五十九，“替身被杀”案件结案；上周四十一点整，星缇纱当众宣布自己要与安霁利纳家族的帕特里克少爷订婚；上周四下午四点半，帕特里克已经被捆着手脚放进了矿场一端宽一端窄的水槽里。
“是你现在自己说，还是先尝一尝水泥束腰的滋味再说？”
萝丝双臂环胸，一脚踩在了帕特里克的裤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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