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亮之前,希莉安娜需要一个睡觉的地方。星缇纱和萝丝的办公室自然是不能让她跟着一起睡的,康斯特尤金两人又是男人,不好跟女孩睡一间。其他宿舍大多满员,劳罗拉车队也早已睡下且明天就要出发,想来想去,星缇纱说实在不行你看看能不能今天委屈一下先睡医务室。
希莉安娜还在哭。
星缇纱递给她的粗布手绢擦红了她的眼皮,看着她的这副模样,星缇纱很是理解为什么薇丽娅带走亚莎娜却要把希莉安娜送过来。跟年纪大一些并且经历过生死对娅瑟琳父女有着血仇的亚莎娜不同,希莉安娜被她的亲生妈妈保护得太好,不适合亲眼看见自己认识的人被处理掉。
还没有册封公主,流言都快要逼疯她了。而且这流言还不是指责或贬损她的……真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善良的孩子啊。
怪不得薇丽娅这样关注她。
星缇纱轻轻摇了摇头,转过头问希莉安娜的意见。可后者像是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她,像是不知道医务室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一样。
“就、就是校医院,跟……抱歉,我的意思是,宿舍现在都住满了,这么晚了如果新打扫房间当宿舍也有点太花时间,医务室有床的,你先在那睡一晚上,明天劳罗拉车队启程了就有空床了。”
星缇纱忽然意识到对方根本连离开家去上学的机会都没有,唯恐自己伤害到希莉安娜的她赶紧道歉解释。可希莉安娜像是仍然无法接受,她咬着嘴唇双手攥着手绢低着头,手套下长长的指甲用力戳在手绢上,几乎要崩断了。
侍女们总是不允许她不戴手套出门,简直像是对待一个男人的手一样对待她的双手。尤其是那个曾经当过帝姬贴身侍女的女仆,像是担心她光着手出门会丢了帝姬殿下的脸一样,总要盯着她浑身上下唯一的粗糙部分——她的双手。
本该在那次茶话会上露出的茧子也没有让那些贵族小姐看到,想好的理由也没能说出来。她想说自己是因为被当做军功替身养大所以双手粗糙,可现在根本没有人看到这份能证明她吃过苦的痕迹。
可是星缇纱帝姬之所以被其他人众星捧月,除开她被神明偏爱,不就是因为她亲力亲为吃过苦吗?就连第一次交谈时,帝姬殿下也要对她强调这一点……她这么骄傲于此,怎么能让枉担罪名的希莉安娜不着急呢?
她当然不会被一个女仆吓住,可那些被请回来的、曾经教导过幼年的星缇纱的教师,也时时刻刻强调着各种礼仪和注意事项。即便母亲对她很好,可因为她除开剑术之外什么都拿不出手,母亲也允许那些教师严厉地对待她。如果被那些宫廷教师知道了她出门脱手套,那她接下来可就有事情可做了。
她讨厌做那些她不喜欢不擅长的事情,无论是舞蹈还是社交礼仪或者绣花练字——在家里的时候,妈妈从来不会这样逼迫她,更不会母亲一样为了颜面要求老师这样对待她!可偏偏、偏偏那些老师要反复对她强调星缇纱帝姬殿下能够做那些荒唐的事情是因为神的允许神的偏爱以及劳罗拉,她知道自己不如帝姬殿下那样倍受偏爱,可也不想每天都听人这样强调。
而现在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来抢走星缇纱帝姬殿下身份的强盗,觉得她是个从出生就养尊处优连家族覆灭也完全躲过甚至因祸得福的小姐。琉希丽莎小姐也好鲁米瑞尔公爵也罢,都不愿意真的来了解一下她。
她从来都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可现在就连母亲也……
希莉安娜不知道薇丽娅之后会怎样对待自己,她只能祈祷,祈祷亚莎娜不要活着回来。她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跟在星缇纱身后,被星缇纱牵着走。脚下踩过煤渣跑道,那东西硌得希莉安娜叫了出来。脚下一个不稳更是直接崴了脚,希莉安娜就这样一屁股摔在了跑道上。
脚踝很疼,那双牛皮底的高跟鞋鞋跟至少有五厘米。被狠狠崴了一下的希莉安娜只觉得委屈一下就从心底被激发,汹涌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怎、怎么了?”
正自顾自找着话题试图缓解希莉安娜不安的星缇纱被她吓了一跳,可希莉安娜只是哭。
会哭得星缇纱束手无策的人很多,但希莉安娜这种年纪还能这样哭的她也没见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上一个哭得这么莫名其妙的还是附幼部的费耶罗。
那个棕色头发的小孩简直是个水母。
那是几个月前的中午,在春末夏初中午明亮的阳光里,即使是墨海色的厚窗帘也要从边缘从缝隙里透出光线。在幼儿园负责看孩子的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在带着孩子们吃完午饭洗过手之后就赶紧把他们带到休息室,而后自顾自地睡起了午觉。
远处本部的操场上传来喊话的声音,独轮车载着堆出尖的粗煤渣被推到已经铺上了砂石作为散水层的平地上。
东操场的地势比周围略低一些的,原本这里是一片荒草地,在星缇纱老师的带领和幼儿园阿婆阿爷们的指挥下,附幼的孩子们跟附小的学生一起,在大半个月前用了好几天的课余时间把这块草地拔了个干净并且翻了一遍土,将里面的草根全部弄了出来。紧接着就是夯实土地,彼时矿场连最基本也是最急需的抽气机也没造好几台——尽管那不过是最最初级的单级往复式的、靠蒸汽机提供动力的抽气机。自然也就没有蛙式夯土机可用,当然了,即使有,此时的矿场也提供不了它需要的动力。
于是矿场选择的是最原始的方法——人力夯土。六个全部由青壮妇女组成的班组同时工作,喊着号子拽着麻绳在尚且寒冷的春风里用石头夯地。这是一项极费体力的工作,即便对于青壮年的歌秋罗妇女而言也是如此。手酸了腰疼了手套磨破了,一看完工面积却仍然少得可怜。还有人心疼那粗纱织的劳保手套,磨薄了磨透了也不说。直到手上磨破了又结了痂,才被工头发现。
紧接着就是要铺砂石了,听小学部的老师说,这石头的大小也有讲究。他们这些孩子选了好几天的鹅卵石,才算是用课余时间干完了这项前置工作。
之后,就到了铺粗煤渣的时候了。
昨天是星期天,星期天对于学生们来说是属于义务劳动的。就在工人们为铺粗煤渣这个步骤准备和检查场地的同时,矿校本部的学生们捞着袖子——有些学生已经提前换上了短袖的夏装——露着手臂在给细煤渣过筛。
女孩们自然是舍不得把裙装校服穿出来干活的,不过大多把在劳动课上自己修改过的围裙了起来。煤渣和飞扬的灰尘在他们的手上衣服上留下痕迹,再随着他们擦汗的动作被带到脸上,混着汗液成了灰黑色的迷彩。
三合土,是应当随用随拌的,现在还没有到它登场的时候。不过学生们筛好的细煤渣已经在预备做操场的空地角落堆成了小山,连同过了筛的黏土一起,肩并肩手拉手靠在角落的树荫下。费耶罗的朋友阿丽塔不知道从哪学来一句话,说还缺一座就成了三座大山。让星缇纱校长听到了,跟萝丝老师两个笑得直不起腰,而后星缇纱校长告诉她,三座大山是专有名词,不能乱用。
不过也确实还少一座,但生石灰不能就这样堆在室外,等开始施工面层之后才会从工厂那边运过来。
而彼时的那个中午,费耶罗吃了一肚子的菜包子,躺在幼儿园的小床上半梦半醒许久,在远远传来的劳动号子里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当他还是个大人的时候——费耶罗这样问自己,梦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忘记了,又或者不是梦而是渺远的记忆。那么那是什么呢?记不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不该在这里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去做。那他为什么在这里?幼儿的大脑里昨天与今天在朦胧中似乎被一把剪刀剪断,一辆火车从断裂的地方轰隆驶过。他见过火车,在黑板上还是梦里?他记得他要赶路,有谁在等他,他是有什么任务的,背上背带上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他的背。他梦里有什么?草甸和丝绒垂地的宫殿?那是星缇纱校长的家吗?为什么他在这里?谁这么无组织无纪律给他扔过来的?多缺德啊不知道他有事没干完吗?
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末午后,刚刚醒来的费耶罗在床上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