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郭芙越走越偏，绕过几丛茂盛的修竹和假山，当一堵矮矮的、爬满苔藓和陈年藤蔓的青砖院墙出现在杨过眼前时，他才恍然大悟。
“芙妹，你……你这是……？”他指着那墙，又看看郭芙狡黠眨动的眼睛，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翻墙！私自离庄！
郭芙也不废话，小巧的下巴微扬，指向那堵对普通人来说稍显费劲，但对他们这些习武少年绝对不算障碍的矮墙，理直气壮：“显而易见，出去啊。”这可是她事先“踩点”的成果，选了这僻静处，墙矮无守卫，以她和杨过的轻功，出去无声无息，回来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爹爹在前厅忙着应酬那些‘英雄好汉’，我现在要是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去说要逛街，前脚出去，后脚哑仆就会报告给我娘。然后？你就等着被娘亲那一套‘大家闺秀’、‘安全风险’、‘爹娘多担心’的紧箍咒念叨到太阳落山吧！”她撇撇嘴，“这样偷偷溜走，神不知鬼不觉，玩够了悄悄翻回来，岂不逍遥自在？”
见杨过还有些犹豫，她挑眉反问：“怎么？难道你觉得留在那园子里，看着那些满嘴客套、眼神乱瞟的大人，再遇到陆无双那种熊孩子……很有意思？”
这话彻底戳中了杨过的心窝子。跟着郭靖认人的经历实在算不上愉快。那些人表面恭维“郭大侠高徒”、“后生可畏”，背地里打量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个展柜里写着“杨康遗孤”的异类，混杂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不屑。大人间的推杯换盏、虚伪应酬更是无聊透顶。相比之下，芙妹这种带着点狡黠的自由诱惑力要大得多。
“……唉，”杨过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上前，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真是败给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顿生。杨过微微屈膝，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大小姐，请吧。”
郭芙也不客气，足尖在他掌心轻轻一点，借力一个优雅的翻身，碧色的裙裾在半空中划出轻灵的弧线，人已轻盈地落在墙外。杨过紧随其后，连个瓦片都未曾惊动。
…………
虽只离开嘉兴月余，重入市井，却恍如隔世。陆家庄僻处城西郊外，黄药师隐居的小院在城东深巷，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加之外公性情孤高，从不带他们刻意在城中露面，此番随父母前来陆家庄，竟是她和杨过第一次真正踏入这热闹的核心。
此刻正是黄昏前的最后喧嚣。主街上摩肩接踵，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蒸腾的点心香气混杂着油炸果子、香料铺子、甚至牲口的气味，形成一种独属于市井的、蓬勃旺盛的人间烟火气。夕阳的金辉流淌在青石板上，镀亮行人的发顶和货摊上琳琅的商品。
这种喧嚣热闹，奇异地驱散了陆家庄带来的烦闷。郭芙深吸一口气，仿佛鱼儿终于回到了水里，眼中焕发出明亮的神采。她一把拉住杨过的袖子，脚步轻快地朝着城东方向走去：“杨过，快！去徐记！上次咱们离开时还是八月，新桂花都没影子，心心念念他们家的桂花糕都没吃上！现在可是桂花正香的时候！”她双眼放光，仿佛已经尝到了那软糯细腻、一口咬下去全是清新浓郁桂花香气的滋味。
“大小姐……”杨过拖着长腔，无奈又纵容，“城东！徐记在城东啊！你这盘算，怕不是想‘顺便’回家一趟吧？”
“家”这个词一出口，仿佛有暖流拂过心头。那座古朴清幽的小院，是杨过此生除了桃花岛外，真正感到安心踏实的所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便是收拾得干净雅致的小天地。一套不起眼的石桌椅摆在院中，被常打扫得光滑温润。四周随意却精心地种着几丛翠竹、几架豆角，还有墙角几株不知名的、开着小花的花草，虽无桃花岛那般奇花异草，却充满了恬淡家常的温馨。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那些光点便在地面上跳跃游移，像是会动的小精灵。许多个慵懒的午后，他就和芙妹并肩坐在石凳上发呆，或是干脆悄悄躲到院角那棵老树的枝桠间乘凉。树荫清凉，芙妹晃悠着小腿，他则用狗尾巴草编着各种古怪玩意儿……那是真正无忧无虑的静谧时光。
“是啊！”郭芙毫不掩饰，痛快承认，“回家！陆家庄？算了吧！今天是宾客盈门的第一天，那些大人要应酬到很晚。庄子里给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都安排住处？跟谁住？跟下午那个陆大小姐？还是那两个傻乎乎的大小武？”她露出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得了吧！我还是回我自己那个窝舒服，起码清净一晚上！明儿一早再溜回去不就行了？”
杨过被她这“理所当然”的计划逗笑了，最后一点顾虑在“回家”的诱惑面前土崩瓦解。陆无双的骄横，大人场面的虚伪，确实让人想逃离。
“那……郭伯伯那边？”他象征性地提醒了一句，但语气已经松了。
“放心啦。”郭芙摆摆手，一脸“小意思”的表情，“找无双麻烦之前，我就‘好心’地让一个在扫地的哑仆给爹带话了——就说我和杨过被那几个小朋友缠着玩儿，晚饭不用等了，我们在西园那边‘随便’对付点就好了。”她狡黠地眨眨眼，“爹那人，心思都在那些‘英雄’身上，顶多以为我们小孩玩心重，根本不会深究，更不会特意去西园查看。”这计划，显然在她脑子里盘算了不止一天半天。
杨过哑然失笑：“……服了。”
…………
徐记糕饼铺子坐落在城东街角，门脸不大，老旧的木招牌却擦得锃亮。熟悉的麦粉和糖蜜甜香隔着半条街就钻入鼻端。
刚掀开悬挂着的蓝布门帘，店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熟客，柜台后的老掌柜正打着算盘记账。一抬头，看见郭芙和杨过这对眼熟的少男少女并肩进来，老掌柜浑浊的眼睛顿时一亮，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哎哟！二位小客人！可是有些日子没见着喽！”他放下算盘，熟稔地拿起抹布迎上来，一边麻溜地把窗边他们常坐的那张小方桌擦得一尘不染，一边热情地寒暄，“老头子还以为是我家这桂花糕不合口味，二位吃腻味了呢！”
“老板你这说的什么话？”郭芙笑嘻嘻地回应，拉着杨过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馋你家的桂花糕都馋得睡不着觉了！两块桂花糕！老规矩！”
“得嘞！”老掌柜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冲着通向后面厨房的小门帘，中气十足地喊道：“老婆子！快！两块桂花糕！其中一块，糖——少——放——些！这两位可是咱们的老熟客！”显然，连郭芙嗜甜但不喜欢过分甜腻、偏好清淡口味的习惯都记得清清楚楚。
等待糕点出炉的时间百无聊赖。暮色渐浓，窗外的人流愈发稠密，赶着回家的人们脚步匆匆，孩童的嬉笑追逐声也显得格外响亮。郭芙单手托腮，慵懒地趴在窗棂上，目光散漫地扫过喧嚣的街景。明明四周是这般鲜活热闹的人间烟火，她却莫名觉得一丝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仿佛隔着透明的屏障在观看着一场喧嚣的默剧。
直到……一道与众不同的、异常锐利的目光猝然攫住了她！
斜对角街边的暗影里，不知何时悄然站立着一个道姑。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形高挑，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甚至在下摆处沾染着干涸泥点和尘土痕迹的杏黄色道袍。风尘仆仆，发髻微散，几缕乌黑的发丝狼狈地贴在她清瘦却线条冷硬的脸颊旁。然而，这些狼狈却丝毫掩不住她眉宇间那股凌厉的英气！一双眸子即使在黯淡的光线下，也亮得惊人，仿佛蕴含着某种不灭的火焰，正死死地盯着刚刚与她对上视线的郭芙！她背上负着一把形式古雅的长剑，剑柄古朴，没有多余的装饰，但那包裹剑柄的陈旧鲨鱼皮和磨损的痕迹，却无声地诉说着这绝非寻常之物！她整个人站在那里，便像一柄离鞘三寸、散发着森然寒意的利剑！
郭芙微微一怔。那道姑的目光太过直接和冰冷，让她感到一丝不舒服。
就在此刻，那道姑动了。她撩起有些破损的袍角，迈着大步径直走进了徐记。她并未走向郭芙他们这张小桌，而是选了他们旁边一张略小的空桌坐下，与郭芙只隔着一桌之隔。
“店家！”道姑的声音冷清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老掌柜赶忙堆笑过来招呼：“哎，道姑您要点什么？”
“一壶清茶，两个素包子。”道姑简洁地吩咐。待包子端上，她却并未动筷，只是伸出略显干枯的手指，端起粗陶茶杯，送到唇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并未喝，目光却似穿透茶杯和袅袅水汽，凝固在某个虚空的点上。老掌柜大约是觉得这位道姑气度不凡，又看她像是远道而来，忍不住多嘴套近乎：
“道姑您也是要去陆家庄，参加陆大公子明日的喜宴的吧？这可是咱嘉兴城头等大事啦！这陆家庄啊，打从好几个月前就开始预备喽！那架势，啧啧……”老掌柜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听说那新娘子何沅君何姑娘，是一灯大师高徒武三通大侠的养女，长得那叫一个端庄淑婉，跟陆少庄主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嘭——！！！”
老掌柜后面喋喋不休的“天生一对”、“百年好合”还未来得及出口，一声刺耳的爆裂脆响骤然炸开！
那道姑手中的粗陶茶杯，在她五指骤然紧握下，竟然硬生生被捏得爆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四溅！有几块尖锐的碎片甚至擦过道姑自己的手腕和袖袍，留下细小的划痕！紧接着，寒光乍现！
锵——！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那道姑背后长剑已然出鞘！雪亮冰冷的剑锋在昏黄的店堂中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光，直劈向近在咫尺、吓傻在原地、脸上还凝固着讨好笑容的老掌柜！这一剑快如闪电，带着积郁了满腔狂风暴雪般的恨意，务求一剑封喉！
“什么男才女貌……什么天造地设……狗屁！狗屁！统统都是狗屁！！”
凄厉到近乎疯狂的尖啸伴随着剑气破空，充满了毁天灭地的怨毒！
“小心！”郭芙在茶杯爆裂的瞬间已心生警觉，那道姑身上喷薄而出的浓烈杀意更是让她瞬间汗毛倒竖！眼见寒芒已至老掌柜面门，她来不及多思！手边那只刚被店小二送来、尚且滚烫的茶杯被她瞬间抄起，凝聚了几分内力，带着一丝锐响，斜刺里猛地激射而出！
叮！噗！
那激射的茶杯精准地撞在了道姑劈下的剑身中段！力道虽不足以格开长剑，却成功将剑路撞偏了一寸有余！就这一寸之差，“嗤啦”一声，冰冷的剑锋带着劲风，险之又险地贴着老掌柜油腻腻的毡帽削了过去！几缕灰白稀疏的头发连带一小片帽顶被齐齐削落！老掌柜只觉得头顶一凉，随即感到冰冷的剑风刮过，吓得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
这一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道姑一击落空，剑势却因郭芙那突兀的一掷而微微受阻收住。她猛地扭过头，那双蕴满血丝、燃烧着狂怒火焰的眸子，如同两道沾血的利箭，瞬间钉在了窗边那个出手阻拦的碧衣少女身上！那目光中的怨毒和审视，几乎要将郭芙钉穿！
“——你是谁？！”道姑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中刮出来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和血腥气，“敢管老娘的闲事？！”
店堂内刹那间死寂！仅剩的几个食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朝门口爬去。只有杨过猛地起身，下意识地将郭芙护在了身后，全身绷紧，警惕地盯着道姑。
郭芙坐在原处，并未因那森然的目光而退缩。她甚至还整理了一下刚才动作太大而弄皱的袖口，姿态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击只是拂掉了一粒灰尘。然后，她才抬起眼睑，迎着道姑那择人而噬的目光，用那种清澈得近乎无辜、却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平淡语气，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
“无名之辈罢了。一个……只是想安安静静吃完桂花糕的路人而已。” 她甚至还微微偏头，对着厨房方向，用平常的音量喊了一句：
“老板，我的桂花糕……还能好吗？”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