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上的书房，熏香袅袅。黄蓉捏着父亲黄药师从新岛寄来的书信，指尖在薄薄的信纸上无意识地收紧，留下浅浅的褶皱印痕。信笺上是父亲那手熟悉而孤峭的字迹，寥寥数语，无非是告知已安顿下来，新岛风景颇佳，芙儿与过儿皆好，勿念。字里行间，平静得如同一口深潭，没有波澜，没有牵挂，亦无更多解释。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窗外是婆娑的桃影，粉白花瓣被海风卷着，一片片旋落在地，宛如无声的叹息。直到郭靖洪亮的声音带着不解从门外传来：“蓉儿！岳父大人来信了？芙儿和过儿呢？可说了何时回来？大师傅他们还在岛上等着见小芙呢！”
黄蓉眸光微动，指尖略略放松了信纸，抬眼时已换上了再寻常不过的神情，只是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掩藏着一种连她也难以言喻的疲惫。她扬起一个浅笑，声音温软如常：
“靖哥哥瞧你急的。信上说了，爹新近寻得了一处僻静海岛，正合他钻研武学奇门。芙儿这孩子，你也知道的，从小跟着她外公野惯了，在岛上跟我们学规矩学艺，总觉得……”她巧妙地顿了一下，寻了个郭靖最能接受的借口，“觉得有些死板乏味。她外公那教法儿，花样多，更对她的路子。至于过儿……他本就拜在爹爹门下，是我临时代为看管几日罢了。如今爹爹亲自教导，于他武学进益自然更好。咱们就让他们在外祖跟前多盘桓些时日，待他二人心性更稳些再回不迟。”
她语气笃定流畅，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轻松，仿佛这才是最自然不过的安排。
郭靖听了，浓眉虽仍有不解，但想到岳父那深不可测的武学境界和芙儿跳脱的性子，觉得妻子的话也确在情理之中，便只摸着后脑勺憨厚地笑了笑：“岳父大人想得周全！芙儿跟着外公学本事是福气！”
黄蓉心中微微一叹。这“是非真假”，只有她这七窍玲珑心才懂。那被刻意模糊的“代管身份”，那对新岛地址语焉不详的回避，以及芙儿那看似随意的“不归”，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父亲已决意另开天地，带着芙儿和杨过彻底远离这被规矩、帮务和复杂人伦纠葛笼罩的旧桃花岛。那所谓的“代为看管”，不过是她用来维系面子、堵住靖哥哥乃至柯镇恶悠悠之口的台阶罢了。
她不是没听说陆家庄混乱之际，郭靖竟动过念头要将武三通那两个半大儿子带回桃花岛。那武家两兄弟，她当时在庄中匆匆一瞥，便已看得分明——举止唯诺，眼神畏缩，那骨子里的刻板愚钝和那点强装憨厚下的蠢动心思，几乎是她最不喜也最难以容忍的那类孩子的模板！若真带回岛上，以靖哥哥那古板严厉的教学方式（恐怕比他自己当年在柯镇恶手下学艺更甚），再撞上脾气火爆、动辄打骂教导人的柯公公……那场面简直不堪设想！更别提若大师傅知道那两兄弟父亲干出的腌臜丑事，怕是会日日耳提面命、指桑骂槐地将“根不正苗歪”挂在嘴边。岛上本就因杨过身份微妙而暗藏紧绷的气氛，必然会被彻底引爆！届时，那个家还是家吗？
幸好……芙儿那丫头关键时竟如此明透！黄蓉心底掠过一丝复杂滋味。这孩子不动声色地将祸水东引，借大理高僧和那段家颜面硬生生把那两兄弟打发走，竟替她化解了这桩可能引发无尽风波的麻烦。这份“懂事”的背后，芙儿的性子却是黄蓉至今也没能真正摸透的。说她像自己少年时的桀骜跳脱，却又比她多了一分事不关己的漠然超脱；说她像父亲黄药师的随心所欲，可她那股看戏人般置身事外的凉薄感，有时连黄蓉都觉得心惊。陆家庄那般闹剧，若是当年的自己，必会兴致勃勃地搅和一番，甚至可能出手教训那李莫愁或武三通，可芙儿……她竟只是拉着杨过看戏？这哪里是随心所欲，分明是……近乎神祇冷眼看戏般的无情！
再看她身边那个杨过……两小无猜的年纪，芙儿待他似乎确实不同，允许他靠近，默许他帮忙，甚至容得下他那些不着边际的玩笑。可那杨康的血脉……还有郭靖酒后那次莽撞提起的所谓“娃娃亲”……每每想起，都让黄蓉心头一阵烦躁窒闷。
算了吧……
黄蓉有些疲惫地闭上眼。随他们去吧。那海阔天空之外，自有父亲去操心。她这当娘的……心力已是不济了。
***
另一边，新岛。
海风拂过脸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原始而清冽的气息。当小船终于靠上新岛一处隐秘的港湾时，郭芙率先跳上沙滩，目光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夺去了心神。
如果说桃花岛是外公精心雕琢的玉盘，处处透着人为的精致奇巧，那么眼前这座新岛，便是天然去雕饰的璞玉！大片大片新移栽的桃花林，此刻正是盛放的时节！竟是因为地理位置更偏南，花期未过！粉色的、浅绯的桃花层层叠叠，开得恣意烂漫，如云似霞，将整片海湾都染上了温柔的色泽。海风掠过，卷起万点芳菲，如雨般潇潇落下，旋转着铺满了细软的白沙。深吸一口气，清冽的海风裹挟着浓郁却不甜腻的桃花冷香，瞬间充盈肺腑，荡涤了一路风尘。放眼望去，碧海、蓝天、白沙、粉霞……交织成一幅令人心醉神迷的画卷。
“哇！”饶是素来“淡定”如郭芙，此刻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呼，小脸上绽开纯粹的、孩子气的惊艳笑容。
黄药师看着两个小家伙目眩神迷的样子，唇角勾起一丝极其浅淡的、微不可察的弧度。他负手踏上沙滩，步履从容地往岛内行去，衣袂被风吹动。然而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如同冷水浇头般精准地打破了这梦幻般的气氛：
“莫要看了。岛东、南、西三面天然的防御格局尚可，唯独岛北有几处破绽。待我稍加梳理，布下阵基枢要，余下的‘锦上添花’，就得靠你们二人了。”
“啊？！！”
郭芙和杨过脸上的惊喜瞬间凝固！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眼睛瞪得溜圆！不是吧？！刚来就布置这么大的家庭作业？！
黄药师微微侧身，看着两张写满“不要啊”、“我们不行”的苦瓜脸，眼底难得地闪过一丝真实的戏谑：“慌什么？眼下你们这点三脚猫功夫，岂能成阵？自然是待我铺设好了基石脉络，你们只需按我所授，添些枝叶辅佐，权当练手罢了。急什么？”
郭芙、杨过：“……”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被大喘气闪了腰的无语，只能垂头丧气地跟上。
沿着蜿蜒的碎石小径向上攀行。岛不大，却奇峰叠起。苍翠的山坡上错落有致地长满了野生的椰树、芭蕉，枝繁叶茂的柑橘树枝头还挂着零星的金黄果实，甚至还有几株山茶树点缀其间，显然是哑仆们依照黄药师的指示移栽而来，尚需时日才能连成气候。山势渐高，峰顶处一道巨大的瀑布轰鸣着从天而降！如同九天垂落的银练，撞击在嶙峋的山岩上，碎裂成万千珠玉，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霓虹，最后狂泻入半山腰一处天然形成的深潭之中。潭水清澈碧绿如翡，汇集后又形成一条潺潺小溪，滋养着下游的山谷。
他们的新家园，便坐落在这片山谷溪流旁的半山腰上。
一片平坦的坡地被精心修整出来。一道低矮的原木栅栏将这块地方温柔地圈成一方天地。几棵合抱粗、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的苍劲古树巍然耸立，巨大的树冠投下清凉的绿荫。树下空地上，巧妙地用圆木和粗藤搭起一座简朴却别有风致的凉亭。几张未经过多雕琢的原木桌椅置于其中，石墩随意摆放着，带着一种返璞归真的拙朴。亭子外围，沿着木栅栏的方向，一簇簇不知名的小野花和藤蔓被有意地引导着生长，编织成一道天然的、色彩斑斓的篱笆墙，为这片开阔地增添了几分野趣与隐秘的生机。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卵石小径，曲折地穿过凉亭外那片茂盛的、沾着清晨露珠的茵茵绿草。小径尽头，赫然是一株需要数人才能合围的巨型古树！它犹如守护神般屹立，枝干虬结如龙，华盖亭亭如云，将大片的地面遮蔽在浓得化不开的深绿阴影之下，阳光只能艰难地从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中洒下稀稀疏疏的光斑。
绕过这颗如山岳般的巨树树干，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地势略高的平地上，三座小小的、用结实原木和茅草顶搭建而成的房舍，错落有致地呈半环状排开。每一座小院都以那颗参天巨树为无形的圆心，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最近那座小巧玲珑、窗下已栽了纤细竹子的自然是郭芙的居所；稍远些，门廊边堆着几块打磨得光滑的石料、隐约传来斧凿之声的小院，是黄药师的木屋工坊；而靠近溪流方向、推开窗便能望见下方碧潭水光的那一间，则是杨过的住所。空间独立，却又因那株共同的巨树而彼此呼应，隔空相对便能遥遥望见对方的窗棂。外公的心思，缜密得让人动容。
杨过跟着引路的哑仆，轻轻推开了属于他的那间屋子的门扉。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柜，皆为未经上漆的原木所制，散发出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木材清香。窗口宽敞，一面正对着下方如翡的深潭水色，波光粼粼，山影倒映；另一面则开向那条从潭边蜿蜒而下、唱着欢快歌谣奔向大海的小溪。阳光透过细密的竹篾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斑，让整个空间显得干净、通透而充满暖意。舒适，宁静。
他将那一直背在背上、装着所有“家当”的小包裹放在光洁的木桌上。指尖拂过桌面细密的纹理，心里那股暖意再也抑制不住。爹娘死后辗转流离如丧家之犬……嘉兴小院里短暂的温馨……桃花岛上那份挥之不去的隔膜与寄人篱下之感……直到此刻，身处这方远离尘嚣的天地，拥有这扇真正属于自己、推窗便能看见师傅和芙妹窗户的木门……
师傅他……真的为他们，费尽了心思。
他走到窗前，推开半扇。山下遥远的海平线隐隐可见，蓝得澄澈心扉。原来这里，才是他寻寻觅觅，真正可以安放身心的港湾。
隔壁院落里，郭芙却没那么多感慨。连着奔波，她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哑仆麻利地替她铺好了床褥，她敷衍地说了声谢，便一头栽倒在散发着阳光和草木清香的崭新木床上！
“呼——”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喟叹从她埋进蓬松枕头的小嘴里溢出。连日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在触碰到这坚实床榻的瞬间，便神奇地从四肢百骸悄然褪去。身体的困倦稍解，大脑也彻底放空，变得轻飘飘的。
片刻之后，她慵懒地翻了个身，躺在崭新的、散发着松香的原木房梁下，清亮的眼眸望着窗外巨树枝叶婆娑的剪影。哑仆们已将一切打点妥当，此刻早已悄然退去，居住到了山谷另一侧方便劳作的地方。
偌大的山谷半坡，只有他们祖孙三人，以及那奔流不息、亘古不变的瀑声水响。
郭芙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高高扬起！
哈……这……难道不是她梦里才有的“独自生活”的展开么？不似桃花岛规矩重重，不似嘉兴小院还需爹娘过问。在这里，她有自己的天地，有外公坐镇无需担忧琐事，有杨过在旁可以斗嘴玩耍解闷……
更重要的是——她郭芙！终于！拥有了！完全独立的！独属于自己的小院子！
这念头让她兴奋地卷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将脸埋在带着阳光馨香的被窝里，偷偷地、痛快地笑出了声。未来的海阔天空，正在这片新垦的净土上，徐徐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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