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内，临时布置的郭府后院灯火通明。与城外的喧嚣和即将到来的大会氛围不同，这里的气氛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抑。
郭芙被黄蓉单独叫进了内室。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练兵呼喝声。屋内燃着上好的炭火，温暖如春，袅袅茶香也驱不散黄蓉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色。
怀胎数月，又一路舟车劳顿至此，她的脸色确实比郭芙记忆中苍白憔悴了许多。
“芙儿……”黄蓉坐在软榻上，轻轻抚着隆起的腹部，目光温柔地落在女儿身上，“华山……辛苦你们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七公他老人家……走的时候……可安详？”
郭芙看着娘亲疲惫却强打精神的样子，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一股酸涩涌上鼻尖。她走到娘亲身边蹲下，将头轻轻枕在娘亲的腿上，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带着哽咽，将华山绝顶上那风雪交加之夜，两位绝世高手的意气之争、豪迈传承、以及最后那惨烈又带着莫名释然的同归于尽，细细讲述了一遍。
“……七公他……和欧阳锋前辈最后是笑着的……”郭芙的声音很低，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他们说……胜负未分……但此生……无憾了……”说道后面，她的泪终于忍不住滴落在黄蓉的裙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黄蓉听着，轻轻拍着郭芙的背，手指间能感受到女儿微微的颤抖。她的眼眶也湿润了，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那叹息里，有对洪七公这位亦师亦父长者的无尽追思，也有对命运弄人、英雄落幕的深深感慨。
“天意……弄人……”黄蓉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他们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一同上路。”她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些许冷静，“芙儿，逝者已矣。七公的遗志，你爹和我们……都记在心里。明日大会，至关重要，你爹他将代表我丐帮，接任武林盟主之位，率领群雄共抗蒙古。”
郭芙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带着惊诧和一丝忧虑：“娘，您的身体……”
黄蓉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柔韧的笑容，那笑容里蕴含着身为丐帮帮主、郭靖妻子和母亲的三重坚韧：“傻丫头，娘还没那么娇气。”
就在母女二人进行这场沉重而充满传承意味的交谈时，另一场悄然发生在外院的相遇，却在杨过心中掀起了更为致命的风暴。
杨过心情沉重地在廊下踱步，华山的风雪和前辈的陨落如同巨石压在胸口，让他透不过气。他想去找芙妹，却知道她正与黄帮主叙话。就在这心神恍惚之际，一个身影蹦蹦跳跳地从不远处的花丛后钻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梳着双丫髻的女子，穿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脸上挂着与这乱世格格不入的、带着几分懵懂的天真笑容，正是多年未见的、曲灵风的女儿——“傻姑”曲香织（曲傻姑的姓名）。
“咦？你是……你是小过儿！”曲傻姑歪着头打量杨过，眼中突然亮起，“芙儿的师兄，小过儿！”
杨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久不见。”
曲傻姑高兴地拍手：“是啊是啊！我认得你！你也认得你爹么？我听我姑姑她们偷偷说过！”她完全没有防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声音清脆响亮，“她们说，你爹是坏人，是被我姑姑用软猬甲害死的！”
轰——！！！
如同一个无形的惊雷，在杨过脑海中轰然炸响！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所有的血色都在刹那间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你……你说什么？！”杨过的声音像是从极寒之地刮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恐惧，“你再说一遍……谁……被谁……害死？！”
曲傻姑被他的样子吓到，后退了一步，有些怯怯地看着他：“就……就是我姑姑呀……黄蓉姑姑……你爹是杨康嘛……我听他们小声说……说你爹想杀我姑姑……然后……然后我姑姑身上穿了她爹爹给的宝贝……叫……叫软猬甲……你爹拍上去，自己就死掉啦……中毒死掉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杨过的心脏！
“杨康……”
“想杀黄蓉……”
“中毒……死在软猬甲下……”
尘封了十几年的记忆碎片瞬间被强行撕开！牛家村祠堂那晚的血腥气仿佛再次弥漫在鼻腔！娘亲穆念慈肝肠寸断的哭泣声重新在耳边响起！还有那些年流落街头时，旁人投向他的、带着鄙夷和恐惧的眼神……
原来如此！
原来真相竟如此残酷！
他一直以来的猜疑，柯镇恶那声嘶力竭的咒骂……全都在这一刻，被曲傻姑这懵懂却直白的话语，残忍地串联、证实！
杀父仇人……竟然是……
芙妹的娘亲？
是待他如子侄的郭伯伯的妻子？
是自己敬爱的、亦是芙妹敬爱的娘亲？！！
更是……他心爱的芙妹的母亲？！！
巨大的冲击如同狂潮般瞬间将他吞噬！杨过只觉得天地倒悬，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廊柱，才勉强没有跌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曲傻姑那喋喋不休的话语也变得遥远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曲傻姑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郭靖为他们安排的偏院。
……
晚膳的气氛异常凝重。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是黄蓉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郭靖因忙于明日大会的最后部署没有回来，只有黄蓉、郭芙、杨过三人。黄蓉强打起精神招呼他们用饭，还特意给杨过夹了块他爱吃的鱼。
然而，杨过却毫无反应。他僵坐在桌边，如同一座失去了生气的雕塑。
“过儿？”黄蓉敏锐地察觉到了杨过的异样，叫了他一声，“可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样差？”她的声音透着关切。
杨过悚然一惊，猛地回过神，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没……没有，黄帮主，只是……只是风雪天赶路，有些累了。”他垂下眼帘，不敢去看黄蓉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更不敢看坐在他对面、正疑惑地望过来的郭芙。
他拿起筷子，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试图去夹碗里的那块鱼，筷子却在触到鱼肉时猛地一滑，“啪嗒”一声轻响，鱼肉掉落在桌面上。他慌乱地想掩饰，却又差点碰翻了手边的汤碗。
“杨过？”郭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眉头微蹙。这家伙怎么回事？下午分开前还好好的，怎么吃个饭魂不守舍的？像丢了魂一样！“你在想什么呢？娘问你话呢！”她的语气带着习惯性的催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在华山时，七公前辈去世他都没这样啊？
杨过心头狠狠一缩！芙妹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戳在他心头最痛的地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在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关心他！她不知道，他们之间，隔着怎样一道刚刚被撕开的、鲜血淋漓的鸿沟！
“我……我……”杨过喉头滚动了几下，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和无处发泄的悲愤憋在胸口，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放下筷子，站起身，声音艰涩沙哑：“对……对不起，黄帮主，芙妹……我……我头有点晕，可能染了风寒……实在没有胃口……请恕我失陪……”他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出了饭厅。
“哎！杨过！”郭芙诧异地看着他仓惶离去的背影，又看向同样脸色凝重的娘亲，“娘，他……”
黄蓉没有立刻说话。她放下了手中的汤匙，刚才杨过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眼神的闪躲和那深入骨髓的痛苦，都清晰地落在了她的眼中。那不是简单的疲惫或风寒！
她心中警铃大作！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芙儿说他下午还好好的……那么，从自己与芙儿密谈，到他晚膳前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见了谁？听到了什么？
一个名字，带着血淋淋的过往，瞬间浮现在黄蓉的脑海深处——杨康！
那个她亲手了结、却因其子与她女儿千丝万缕的纠葛而成为最大梦魇的名字！
难道……杨过他……得知了？！
看着女儿依旧带着困惑和不解的眼神，黄蓉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维持着镇定，轻轻拍了拍郭芙的手背，声音低沉而郑重：
“芙儿……”
她看着女儿那双酷似自己年轻时的明亮眼眸，里面还带着未经世事残酷的天真与疑惑，心头如同压上了千钧巨石。
“明日……英雄大会，多事之秋……”
黄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暖意也难以驱散心底涌上的寒意。
“……你要……多留心他。”
这句话，如同一滴冰冷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滴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而此刻，冲出屋外的杨过，正独自蜷缩在冰冷的院墙根阴影里。他将头深深埋进臂弯，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巨大的痛苦、迷茫、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袖。
夜空无月，只有几点寒星在厚重的阴云缝隙中明灭闪烁，冷漠地注视着下方人间。一场酝酿了十数年的风暴，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夜，终于在他心头轰然爆发，撕扯着他的灵魂，让他第一次……对这早已认定的归宿，对那心心念念的人，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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