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嘉兴，烟雨初歇。官道旁一家颇具规模的酒楼“醉仙楼”今日显得格外热闹。二楼临窗的雅间被包下，临水的窗棂半开，透着湖面氤氲的水汽和楼下喧闹的人声。
雅间内气氛却截然不同。郭芙端坐主位，一身利落却不失贵气的藏青常服，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她对面坐着的，是两位富态而精明的江南豪商代表，桌上摊开的并非珍馐美馔，而是几卷标注着粮船规模、铁器矿源分布图的卷宗。
“……柳员外，去年苏湖歉收，朝廷催缴依旧沉重，你们三家的苦处我自然知晓。”郭芙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仿佛在敲打着某种无形的节奏，“但荆襄前线十万军民的饭食，亦非儿戏。以次充好的陈米换新米？这等手段，莫当黄某耳目尽失。”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清软尾音，可那眼神扫过之处，却让那两位在南面商海沉浮多年的巨贾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坐在郭芙身侧的耶律齐，适时地开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圆融与威压：“郭令使的意思很明白。襄阳要粮，要真粮，要好粮。价格可以商量，但若存了糊弄的心思……”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未尽的威胁却比话语本身更有分量。
郭芙微微颔首，对耶律齐的配合甚为满意。就在她准备提出具体解决方案时，楼下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夸张刺耳的喧哗声猛地打破了楼上的沉静，像一把钝刀子割裂了精密的棋局。
“哟——！这不是咱们无双娘子嘛？！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呐！想煞小生也！”
这声音，油滑，轻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浮浪腔调，穿透楼板清晰地钻入雅间。
郭芙正在翻阅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她面上依旧是处理公务时的平静，甚至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只是那端起茶盏送至唇边的动作，无意识地比平日慢了一瞬。仿佛纯粹出于一种无关紧要的好奇，她微微侧首，视线不经意间投向下方人声鼎沸的大堂。
她的瞳孔深处，有极细微的一丝涟漪悄然晕开，随即又被更深的寒冰冻结。
只见一楼大堂中央，一道极其熟悉又格外刺眼的玄色身影正夸张地张开双臂，拦住一位身着绿衫的娇小女子。他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近乎浮夸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得像鹰隼扫视过周围。
“娘子？什么娘子！杨过！你放开我！”陆无双又羞又怒，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用力挣扎着想摆脱他的钳制，可惜力量悬殊。
杨过却更过分，竟伸手飞快地在她微散的鬓角边轻佻地捻了一下散落的发丝，动作既狎昵又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残忍：“娘子怎地如此生分？当年咱们在陆家庄……咳咳，情深意切，海誓山盟，为夫可是记在心里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却像是不经意地瞟向二楼半开的雅座窗口方向。
“你……你胡说八道！”陆无双气急，眼眶都红了。
“杨大哥！快放开无双表妹！”程英也在一旁焦急劝阻，但她的眼神同样带着困惑和警惕，显然也察觉了杨过今日的反常。
耶律齐何等敏锐！楼下如此大的动静，他自然也立刻注意到了。当他看清那故意高调调戏女子的青年面容时，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熊熊怒火“轰”地一下窜上头顶！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下意识地一把抓紧了身旁郭芙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郭芙眉尖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耶律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不可思议，几乎是低吼出来：
“楼下那人……”他认出了杨过！那个让郭芙蒙受奇耻大辱、也间接改变了一切轨迹的男人！他竟然在如此下作地调戏别的女子！
郭芙的目光淡淡扫过耶律齐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那力度让她有些不喜。她极其缓慢却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优雅从容得如同拂去衣袖上的尘埃。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楼下杨过那张写满“刻意表演”的脸上，眼中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如同神祇俯视凡尘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场蹩脚又毫无价值的闹剧。
她的声音，恢复了刚才谈论军务时的清晰和平稳，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哦？是他么？倒是一点没变。” 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个毫无关系、并且早已遗忘的陌生人。她的注意力甚至没有在杨过身上停留超过一息，便重新拿起了那份关于粮船的卷宗，仿佛楼下的一切不过是嗡嗡烦人的蝇虫，完全不足以打扰她处理正事的节奏。“柳员外，方才所说的‘加价三成’与‘三成新米配七成去岁存粮’的方案，你觉得如何？”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瞬间，楼下风云突变！
“狗男女！拿命来！”
一声凄厉怨毒的尖啸如同夜枭啼鸣，骤然在酒楼门口炸响！一道杏黄色的身影带着狂暴的杀气，如同离弦之箭直扑人群中央的杨过和陆无双！是李莫愁！
她虽未达，拂尘挟带的凌厉劲风已如万点寒星，将杨过笼罩其中！
杨过反应极快，一把将吓呆的陆无双推开，反手拔出腰间长剑！“叮叮叮”一阵密如骤雨的撞击声，火花四溅，他虽挡下大部分银丝毒针，但事发仓促，仍被逼得连退数步，手臂微颤。
“李莫愁！你这毒妇……”杨过又惊又怒，但目光却在这一瞬间猛地再次投向二楼窗口！他看到了！那半开的窗棂后，那张魂牵梦绕又让他痛彻心扉的清冷容颜！
她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
隔着混乱的场面、横飞的劲气、惊恐的人群……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杨过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开口，他想大声喊出什么，解释什么，挽回什么……解释他今日的癫狂是故意为之为了引出李莫愁？解释他对陆无双全是演戏？解释……
可所有的话语都死死堵在了喉咙口。他看着郭芙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灵动的、狡黠的、时而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万年不化的寒潭。潭水深处，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惊、伤痛、醋意，只有一片冰冷的、事不关己的漠然。她在看戏。仅此而已。
她甚至没有因为他的注视，而有一丝多余的反应！那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如同扫过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随即淡淡转向他身旁因他推开而跌倒在地、惊魂未定的陆无双。
就在李莫愁第二波更猛烈的攻势抵达，杨过不得不凝神应付，剑掌交击之声再起、酒楼内桌椅翻飞、杯盘碎裂一片狼藉之际！
郭芙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清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祝福”般的悠扬尾音，如同冰棱碎裂，盖过了所有打斗的喧嚣，准确地灌入楼下每个人的耳中：
“原来如此。”
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其浅淡、却又带着彻骨寒意的弧度。她俯视着楼下纠缠在一起、乍看之下“同仇敌忾”的三人，语速不疾不徐，字字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像是在念一句早就准备好的判词：
“杨大侠好兴致。新欢旧爱，竟在这小小酒楼共聚一堂，上演这英雄护美的千古佳话。”
她微微一顿，目光在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陆无双脸上停留一瞬，那眼神没有敌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了悟，仿佛看穿了一切因果：
“方才那声‘娘子’……倒是叫得情真意切。陆姑娘兰心蕙质，杨大侠年少有为，倒也…般配。”
郭芙随手拿起桌上自己的酒盏，里面澄澈的液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出她此刻毫无波澜的眸光。她甚至举杯，对着楼下还在奋力搏杀的杨过方向，做了一个极其优雅微小的敬酒姿态，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故人相逢，无以为贺。”她的声音清晰穿透混乱，“便以此杯，遥贺二位——新婚之喜，百年好合。”
“祝君——鸳盟永结，琴瑟在御，莫失莫忘。”
声音落下，她收回举杯的手，姿态自然地将那杯酒缓缓倒在了身侧窗棂下方的瓦沟里。清澈的酒液顺着青黑的瓦片蜿蜒流淌，仿佛在无声嘲讽着一场注定无果、又令人作呕的闹剧。
这一番话，语调平静，措辞“得体”，甚至带着祝福的意味，可字字句句都如同淬了寒冰的钢针，精准无比地扎进杨过的血肉！将他精心设计的表演剥得体无完肤！将他试图挽留解释的任何可能彻底堵死！更将他和陆无双死死“捆”在一起，钉死在“新婚燕尔”的耻辱柱上！
杨过如遭重击！正在与李莫愁搏斗的身形猛地一滞！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他难以置信地望向二楼窗口，只看到郭芙平静地转过身，对着同样被这番“贺词”惊得目露异色的耶律齐和那两位商贾微微颔首：
“些许杂音，扰了诸位雅兴。柳员外，我们刚才说到，那批粮船初五必须运抵汉水渡口……”
窗户被耶律齐上前一步，“刷”地一声彻底关上。
楼下，是生死搏杀，一地狼藉。
楼上，是尘霾尽散，诸事照常。
杨过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撕裂，比李莫愁的拂尘造成的任何伤害都要致命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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