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清茶无声地倾泻，在瓦沟里蜿蜒流淌，最终消失在青黑的缝隙中，仿佛从未存在过。郭芙放下空杯，动作流畅自然，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扇紧闭的窗，仿佛楼下那场以血为祭的惨剧，连同那个叫杨过的人，都已被这杯茶水彻底冲刷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柳员外，张员外，”郭芙的声音依旧平稳清冷，目光重新落回对面两位面无人色的巨贾身上，“方才说到船队暗记。三日前议定，以‘北斗星位’为序，辅以‘天干地支’轮替，具体图谱在此。”她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徐徐展开，上面绘制着繁复而精密的符号阵列，线条清晰，标注严谨，仿佛楼下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过。
两位富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有心思看什么图谱？他们只觉得这雅间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眼前这位看似清丽绝伦的郭令使，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楼下那个自残的疯子更令人胆寒！他们只想立刻逃离此地！
“高见！高见！”柳员外声音发颤，胡乱应和着，眼神却止不住地往门口瞟。
郭芙仿佛没看见他们的失态，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粮船初五抵汉水渡口，泊位需提前三日勘定，此事关乎十万军民口粮，不容有失。烦请二位即刻返程督办，若有差池……”她微微一顿，目光在两人脸上轻轻扫过，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襄阳虽危，却也容不得半分懈怠。后果，二位当知。”
“是是是！明白！明白！”两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起身，连滚带爬地告退，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雅间，连基本的礼数都顾不上了。
雅间内只剩下郭芙和耶律齐。
空气仿佛凝固了。楼下隐约传来的混乱哭喊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壁，模糊不清。唯有郭芙收拾桌上卷宗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耶律齐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他亲眼目睹了郭芙如何在那声刺破耳膜的“噗嗤”声和凄厉尖叫中，完美地控制住自己每一寸肌肉的颤动，甚至还能精准地倒掉那杯茶，继续若无其事地敲打那两个巨贾！这份控制力，已非“冷酷”二字可以形容！这简直是将血肉之躯，淬炼成了没有温度的精密器械！
他看着郭芙平静地将卷宗一一收拢，动作一丝不苟。她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依旧完美无瑕，却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耶律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敬畏、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洪流，在他胸中疯狂冲撞！他仿佛站在了深渊的边缘，窥见了那足以吞噬一切、也足以重塑一切的……绝对力量！
“……”耶律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艰难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楼下……杨过他……”
郭芙整理卷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抬起。她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哦？他如何了？”
那语气，如同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耶律齐心头猛地一窒！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他……方才似乎……自戕未遂！伤势颇重！程姑娘和陆姑娘正在施救！”他紧紧盯着郭芙，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
郭芙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看向耶律齐，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担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用那种近乎天真的、却又带着致命冰冷的语气，清晰地问道：
“是么？”
她顿了顿，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那……他死了么？”
轰——！
耶律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他死了么？”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耶律齐的心脏！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有人能用如此平静、如此无辜的语气，问出如此……诛心的问题！
她不在乎！
他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还……还未……”
“哦。”郭芙轻轻应了一声，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一片羽毛落地。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整理卷宗，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个惊心动魄的问题从未被问出过：
“那便好。省得麻烦。”
她将最后一份卷宗收好，动作优雅地站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她的目光落在耶律齐那张写满震惊与复杂的脸上，眼神平静无波：
“耶律将军，此间事了。我们该回襄阳了。”
她迈步向门口走去，步履从容，裙裾纹丝不动，如同行走在无人之境。
耶律齐看着她的背影，那挺直如松、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寒意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但另一种更加强烈、更加灼热的情绪却如同地火般在他心底喷涌——那是臣服！是对绝对力量的臣服！是对这超越凡俗意志的臣服！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步跟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
“是！”
楼下，醉仙楼大堂已是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席卷。桌椅翻倒碎裂，杯盘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恐慌的气息。
杨过脸色惨白如金纸，双目紧闭，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那根粗糙的木刺依旧深深嵌在血肉之中，伤口周围的衣料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紫黑色。程英跪在他身边，双手死死按住他伤口上方试图止血的穴位，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比杨过好不了多少。陆无双则哭得几乎脱力，瘫坐在一旁，双手沾满了杨过的血，眼神空洞而绝望。
“杨大哥……杨大哥你醒醒啊……”陆无双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恐惧。
程英咬着牙，强忍着肩头被李莫愁掌风擦伤的剧痛，将一股精纯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杨过体内，护住他微弱的心脉！
“无双！别哭了！快！去找大夫！最好的大夫！快啊！”程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急迫。
陆无双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嘶喊着：“大夫！救命啊！快找大夫！”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早已被这血腥场面吓得躲得远远的，只有几个胆大的伙计躲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李莫愁在杨过自残后，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住，加上程英拼死阻拦，她见事不可为，又忌惮可能引来更多高手，早已趁着混乱悄然遁走。
整个大堂，只剩下程英绝望的呼唤、陆无双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杨过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呼吸声。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杨过涣散的意识里，最后残留的，不是剧痛，不是恐惧，而是二楼那扇紧闭的、冰冷的窗。
是那杯被无情倒掉的、带着袅袅热气的清茶。
是那句如同魔咒般回荡在脑海深处的、冰冷彻骨的问询：
“他死了么？”
原来……
在她心里……
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一丝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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