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边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绝情谷的混乱却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杨过倚在驶往襄阳的马车厢壁上，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小龙女坐在他对面，白衣胜雪，闭目调息，清冷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玉雕。
杨过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旧物
那是很多年前，在桃花岛的海滩上，芙妹随手捡了送他的一枚贝壳，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光滑。绝情谷崖边，芙妹那双穿透血雾、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眼眸，此刻却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烧。
那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彻底的、将他视为尘埃的漠视。正是这种漠视，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将他心底那层自欺欺人的冰壳彻底捅穿！
原来……他从未放下。
那场午宴的羞辱，那杯被倒掉的清茶，那几句诛心的“祝词”……所有刻意压抑的、扭曲的、试图用对小龙女的“责任”来掩盖的情感，在生死边缘，在芙妹那毫无波澜的注视下，轰然坍塌！
他爱她！
从嘉兴小巷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起，他的灵魂就早已烙上了她的印记！什么师徒情分，什么救命之恩，什么执念……在芙妹面前，都成了苍白可笑的遮羞布！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悔恨与巨大渴望的洪流在他胸中激荡。
他要去襄阳！他要回到她身边！哪怕她再用那种眼神看他，哪怕她再倒掉一百杯茶，他也要告诉她——他错了！错得离谱！他杨过，从头到尾，心里装的只有她郭芙一人！
“过儿？”小龙女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气息不稳，可是伤势有碍？”
杨过猛地回神，对上小龙女澄澈如水的目光，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愧疚。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姑姑放心，只是……想到襄阳战事，心中激荡。”
小龙女静静看了他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复又闭上双眼。
她心思玲珑剔透，杨过此刻眼中翻涌的、绝非对家国大义的激荡，而是另一种更为灼热、更为痛苦的东西。
她隐隐猜到了几分，却选择了沉默。绝情谷底，他为了她几乎殒命，这份情，她记着。但若他的心……已另有所属，强求亦是徒增烦恼。
马车驶入襄阳城时，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将这座饱经战火的雄城染上一层悲壮的暗金色。城头旌旗猎猎，甲胄森然，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汗水和一种紧绷到极致的肃杀。战争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杨过安置好小龙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郭府。他需要见到她，立刻！马上！胸腔里那股冲动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灼烧得他坐立难安。
刚转过一条堆满守城器械的街角，前方熟悉的玄色身影便撞入眼帘。
郭芙正与耶律齐并肩而行。
她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长发利落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丽绝伦的侧脸，也照亮了她身侧耶律齐挺拔的身影。两人似乎在低声商议着什么，耶律齐微微倾身，姿态恭敬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而郭芙神色专注，偶尔点头，眉宇间是杨过从未在她面对自己时见过的……一种近乎信赖的平静。
这一幕，如同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杨过心头熊熊燃烧的火焰上！
“嗡——！”
就在他脚步顿住，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对身影的刹那，一股极其诡异、冰冷粘稠的力量，如同跗骨之蛆，猛地从他脑海最深处钻了出来！
那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直接烙印在意识里的、带着强烈蛊惑和命令意味的意念：
厌恶她！郭芙！骄纵！任性！蛇蝎心肠！她害你受尽屈辱！她从未将你放在眼里！她与耶律齐才是天造地设！你该恨她！恨她！
爱小龙女！姑姑！冰清玉洁！为你付出一切！是你的责任！你的归宿！回去！回到姑姑身边去！
这意念来得如此突兀，如此蛮横！
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充斥了他的整个脑海！
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思维，试图强行扭曲他的认知和情感！
杨过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角青筋暴起！
他猛地捂住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那强烈的“厌恶”感如同实质的毒液，试图侵蚀他对芙妹所有的思念与爱意，而那“爱小龙女”的指令，则像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不……不是的！”杨过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滚出去！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他拼命抵抗着那股诡异力量的侵蚀，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前方。
郭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微顿，侧过头来。她的目光穿过街道，落在了形容狼狈、捂着头痛苦挣扎的杨过身上。
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却平静得可怕。没有惊讶，没有关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看到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或者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那眼神，比绝情谷崖边的漠然更甚！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杨过奋力维持的抵抗！
“呃啊——！”杨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那股诡异的力量趁着他心神剧震的瞬间，再次暴涨！
看！她根本不在乎你！你的痛苦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她只在乎耶律齐！恨她！恨她！
姑姑在等你！回去！立刻回去！
强烈的“恨意”和“责任”如同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杨过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郭芙的身影开始模糊、扭曲，仿佛蒙上了一层名为“厌恶”的血色滤镜。而小龙女清冷哀伤的面容，却在意识深处被无限放大、美化，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必须去爱”的沉重压力。
“杨少侠？”耶律齐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疏离的关切，“可是身体不适？需要帮忙吗？”
郭芙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杨过，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挣扎与混乱。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尖，仿佛只是被什么无关紧要的噪音打扰了思绪。
随即，她收回目光，对耶律齐淡淡道：“无妨。我们继续，城西粮仓的布防还需再议。”声音清冷平稳，没有丝毫停顿。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杨过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需要绕行的障碍。
她转身，与耶律齐并肩，继续沿着布满战争痕迹的街道向前走去，步履从容，背影挺直，将杨过和他那无声的嘶吼与痛苦，彻底抛在了身后渐浓的暮色里。
“芙妹……芙妹！”杨过看着那决然离去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他想追上去，想抓住她，想大声喊出心底压抑了太久太久的话！
然而，脑海中那股诡异的力量却如同最坚固的锁链，死死禁锢着他的身体和意志！
不许去！她厌恶你！你更该厌恶她！回去！回到属于你的责任身边去！
“啊——！”杨过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冰冷的石墙上！
坚硬的石屑飞溅，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涔涔，背靠着粗糙的墙壁滑坐在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地平线，襄阳城彻底被深沉的暮色笼罩。远处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刁斗声，更衬得这角落死寂得令人心慌。
他死死盯着郭芙消失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痛苦、不甘，以及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近乎疯狂的执拗！
“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在作祟？！”他咬着牙，声音嘶哑，带着血腥气，“想控制我？想让我恨芙妹？想让我离开她？休想！”
他杨过，从来就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当年在桃花岛，他敢顶撞黄蓉，如今，就算这诡异的力量来自九幽地狱，他也绝不屈服！
“芙妹……”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汲取力量，眼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你等着……这一次，我绝不会放手！管它是什么妖魔鬼怪，敢拦在我面前，我杨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挣扎着站起身，抹去嘴角不知何时溢出的血迹，踉跄却坚定地朝着郭府的方向迈出脚步。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脑海中那蛊惑的低语依旧如同魔音贯耳，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志，试图将他拖回“正轨”。
但他紧咬着牙关，眼神锐利如刀，强行将那些“厌恶”和“责任”的念头狠狠压制下去，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郭芙！郭芙！郭芙！
夜色渐深，郭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郭芙正伏案研究着一卷绘制精细的城防图，耶律齐侍立一旁，低声汇报着各处暗桩传来的消息。
“城北鞑子增兵约三千，骑兵为主，动向不明……城南粮道附近发现小股蒙古游骑踪迹，已派人清剿……”耶律齐的声音沉稳清晰。
郭芙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落在一处标注着“瓮城”的位置，眉头微蹙：“此处箭塔的射界仍有死角，若蒙古人用攻城槌集中冲击东南角，配合云梯……”
她的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撞开！
一道身影带着夜风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如同失控的奔马般闯了进来！
是杨过！
他头发散乱，衣衫上沾着尘土和暗红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他无视了耶律齐瞬间戒备的眼神和按在刀柄上的手，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书案后的郭芙身上！
“芙妹！”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和抵抗脑海中的魔音而扭曲变形，“我……”
恨她！恨她！她是毒蛇！她害你至此！快走！离开这里！回到姑姑身边！
那诡异的力量在他闯入的瞬间，如同被激怒的毒蛇，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
剧烈的头痛如同千万根钢针在颅内搅动，眼前阵阵发黑，郭芙的身影在视野中剧烈摇晃、重叠！
杨过猛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强行稳住身形，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和蛊惑！他不能倒下！他必须说出来！
“我……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瞎了眼！蒙了心！”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甜，“什么师徒情分……什么救命之恩……都是狗屁！都是我自己骗自己的借口！”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无视了耶律齐瞬间出鞘半寸的寒刃，目光只锁着郭芙那双骤然抬起、却依旧深不见底的眼眸。
“从嘉兴……从你对我伸出手的那一刻起……我杨过……心里……就只有一个郭芙！”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破碎却带着撼人心魄的力量，“什么小龙女……什么责任……我根本……”
闭嘴！爱她！你必须爱小龙女！她是你的救赎！你的责任！否则你就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脑海中的魔音骤然尖利到极致！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杨过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直直地向前扑倒！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和魔音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刹那，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猛地伸出手臂，不管不顾地朝着书案后那个清冷的身影扑去！
他只想抓住她！哪怕只是衣角！
预想中撞上书案的坚硬触感并未传来。
他感觉自己撞入了一个带着淡淡冷香的、并不算特别柔软却异常稳定的怀抱。
是郭芙！
她稳稳地接住了他颓然倒下的身体！
杨过最后的意识，只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似乎极其短暂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轻轻拂过他满是冷汗和血污的额角。
随即，一个清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清晰地穿透了他脑海中翻江倒海的魔音：
“聒噪。”
下一刻，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瞬间流遍他四肢百骸！那暖流所过之处，脑海中疯狂肆虐的诡异力量如同冰雪消融，尖叫着退散！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难以置信的清明！
杨过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映入眼帘的是郭芙近在咫尺的下颌线条，紧绷而冷硬。光芒映照着她低垂的眼睫，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裂痕般的涟漪，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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