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落居在林间的破屋中,周遭人烟寂寥,恍如隔绝外世。随他们逃出来的也仅有一干小臣和几名侍者,其余的在宫里头,不知是跟着反叛了还是投降,死了还是活着,都没了音讯。在破屋住了三个月,她收到马夫驾车送来的密信,是父亲的亲笔。她的泪把绢纸上的墨洇得透彻,她知道父亲留在宫里,未降,不愿受辱,自缢了。
父亲在信的末端告诉她,花有重开日,要记得重头再来,不惧前行。
她遣散侍者,独自坐在后院的青石板上。后院有几株桑,正是它们败落的季节,一派清寒的景象。
他垂手从前门而来,在她身边坐下,道:
“这里居然有桑树,跟宫里头没什么两样。”
她望着天。
“令尊是忠诚耿介的志士,朕不会忘记他对朕的赤情丹心。节哀。”
她起身致谢,忽然明白,桑在哪里都能活下来,只要时节到了,就没有不开花结果的道理。这和春秋更替,夏冬交序是一样的,只是循环的回复。
水实在是很宝贵的,又是极为稀缺的。她不能叫宫里头跟来的侍从们伺候她了,养尊在这里是不适用的。每日还在月明星稀的时候,她就摸着黑起床,跟着几个小宫女小太监一道儿到十几里外的山下去挑水。她身材细弱不禁,挑的桶在肩上晃晃荡荡,在山石零碎的路上跌伤了数次。人都说:“娘娘,使不得呀,皇上要怪罪呀。”她摆摆手,忍者吃痛站起来继续。踩着坑洼的路面、越过荆棘林、克服磨痛的、被牢牢锢在鞋里的小脚,赶着星辉走。如此几次,也就得心应手起来,轻快多了。等到她带着人水回去,天也就亮了。看着天逐渐褪去蓝黑的幕拉上青白的布,她一下子觉得有了可盼的日子。
他辛苦习武学习了一日,晚上疲惫地卧床,就着微弱的烛光,惊见她肩上的淤伤和四肢处划破又干涸的血口子。他起身问她何事如此,她忙吹了灯笑笑,满身的伤都藏进被里,但是没有痛感。她的痛已经提前耗尽了。
翌日,她照常摸黑出门,居然发现他就在门外等着,挑了她的桶就走。一干人围上来,磕头如捣蒜,摇头摆手地。他道一句:“皇后干得,朕有什么干不得?你们是在嫌朕不如皇后吗?”
她有些欣喜地笑了,这是自父亲死后,她第一个自觉有温度的笑容。
“你明日起不必跟朕一同挑水了。”暮色四合,他一边吩咐宫人安置米水,一面说。
“皇上可不比臣妾走得快呢。”她道。
“不是,朕有几卷书未来得及抄眷,曹将军逃到江南去了,这几天发来密文,朕急需把这几卷文抄了给他。你替朕做。”
“臣妾也只是认得自己名姓罢了,恐怕难担重任呢。”
“你几日前在南窗作的诗,不留心夹到《水经注》里去了,朕看过,朕自愧不如啊。”
她红了脸,故作生气地道:“皇上不知是小人还是君子,偷看了妾身的陋作不说,还如此折煞嘲讽妾身。”
他道:“君子也罢,小人也罢,朕喝不喝得上水不要紧,要紧的是身边得有个得心的人。”
她应声唯诺。
晚间他领着随从回来,她已收好了笔墨纸砚,抄好的篆文码得整整齐齐给他铺在卧房的字台上。他翻看时惊得说不出话,清丽的字体,一页页翻过去,墨香在其中肆意游走着、散到空气中。他再翻看自己先前的抄写,竟觉得龙飞凤舞、粗犷蛮横起来,全然没有什么帝王风骨。他不禁憎起自己来,又一面慨叹妻子的斐然和端庄起来。
“不承想你不但文采过人,书法也胜朕千筹啊。”
她笑言:“妾身的书法如何,终究还是不能与皇上您相提并论,只是妾身不像皇上一样俯拾即是,别字连篇呢。”
说着,他便要叫她给自己正起文章来,她拿毛笔蘸了清水在他写的篇目上用圈把错别字勾出来,最后一看,大约每页都有七八个别字,或是用墨是洇了的,或是潦草不清的——皇上拍拍脑门,又是感激又是惭愧道:“既然如此,以后朕的折子,你可也给帮着批点圈画罢。”
她跪下,他明知缘故,依然不依不饶,百般恳请,她抬首道:“妾身答应先父不会染指朝政,皇上要是让妾身订正错字,妾身必当效犬马之劳。只是其他事务,还请皇上别为难臣妾,臣妾就当是感恩戴德,何况以妾身的才智,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他道:“你若不辅朕,朕永不回京。”
他转身离去,她目送他白玉般的背影,坚硬冰冷,诉说着许多愿请和不甘,她不知自己的这一步是否走错了,而这一步的错误有可能让他、让她日后万劫不复。她在想父亲生前是否也猜到了这一步,还是说,这是她逾越了父亲的猜想多走出的一步,僭越了不该僭越的,父亲在九泉之下会怎么说?可无论如何,是他,逼着她迈出这一步,而且她知道,他不允许她回头,甚至哪怕是一秒钟的迟疑和决绝,都不能够存在。
他是要她踏入他的领域,最危险的地方,最亮也最暗的没有边界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