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归途

时间不再是虚无的刻度，而是化作了梁琦生命里每一寸扎实的生长。

他不再是那个会因为班主任训斥而烦躁、会刻意标榜自己“正能量”的少年。余溪行的消失，连同那段被强行唤醒又无处安放的前世记忆，像一柄最锋利的刻刀，凿去了他性格里所有浮华的边角，沉淀下一种沉默的坚韧。

他依旧穿着干净的校服，成绩保持在优异的水准，与同学相处融洽，甚至比以前更温和有礼。但在那温和之下，是一种无人能真正靠近的、安静的疏离。他的心口，始终为一个人空置着，那里日夜回响着荆棘缠绕的幻痛和一句无声的“等我”。

大学，工作。他按部就班地生活，却总在每一个樱花盛开的季节，每一个星河璀璨的夜晚，下意识地驻足，目光掠过熙攘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

身边不是没有出现过优秀且对他表达好感的人，但他总是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他的心很小，早已被一个黑衣少年、一段梨花下的过往、一场惊天动地的别离，填得满满当当，再容不下其他。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成熟的痕迹，眉眼愈发俊朗沉稳，唯有那双眼睛，在偶尔失神望向虚空时，会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疲惫与执拗。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那份空洞的痛楚，是比任何实体存在都更真实的锚点，将他牢牢定在这场漫长的等待里。

***

神域。

那团被收回的灵魂光芒，不再如最初那般剧烈地明灭挣扎，而是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唯有在其最深处，一点微弱的、不肯熄灭的光核，仍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从未停止的频率，执拗地搏动着。

如同沉睡火山深处仍在流动的熔岩。

神漠然地注视着。时间的流逝对祂毫无意义，这场漫长的囚禁与观察，于祂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未曾预料会持续如此之久的……消遣。

祂能看到那个世界里的梁琦。看到他如何带着那份空洞成长，如何沉默地守候，如何在每一个可能与过去相关的瞬间下意识地寻觅。

凡人的执着，有时竟也能如此……漫长。

神指尖微动，一丝极其细微的法则之力，如同涟漪般荡开，拂过那团沉寂的灵魂光团。

光团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深埋的光核，搏动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丝。

与此同时，正站在公司露台眺望城市夜景的梁琦，心口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以往任何一次幻痛都要清晰，仿佛那无形的荆棘真的再次收紧，刺入了血肉。

他闷哼一声，猛地捂住胸口，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但紧随刺痛之后的，却是一股奇异的热流，一股没来由的、强烈到让他心脏狂跳的……悸动和期待？

他茫然地抬头望向夜空，繁星冰冷，城市灯火辉煌。

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神收回了目光。永恒漠然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祂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波动。

是厌倦了这漫长的僵持？还是那两份跨越时空依旧顽固共振的执着，终于微微撬动了某种坚不可摧的规则？

祂不再看向那团灵魂光团，也不再注视那个世界里的梁琦。

仿佛只是一种无意的疏漏，一道维系了太久太久的禁锢，悄无声息地……松动了。

三年后。一个寻常的春日周末。

梁琦受邀参加一个在近郊古镇举办的学术交流会。会议内容乏善可陈，结束后，他婉拒了同事的晚餐邀请，独自一人在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古镇依山傍水，梨花正值盛期，雪白的花瓣落了满街，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芬芳。夕阳给白墙黛瓦镀上温暖的金边。

一切都安宁美好。

梁琦的心口却忽然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熟悉的、冰冷的空洞感再次袭来，伴随着一种几乎让他窒息的心悸。

他停下脚步，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游客不多，三三两两。小桥流水，垂柳依依。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了。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石桥中央，一个修长的身影凭栏而立。那人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身形挺拔，却透着一种与周遭游客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微风拂动他略显凌乱的黑发。

梁琦的呼吸骤然停止。

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心脏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胸腔，那空置了太久的地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和……滚烫的渴望。

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

桥上的那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迟疑，转过了身。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又仿佛从未流逝。

依旧是那张苍白却俊美得惊心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褪去了少年的最后一丝青涩，多了几分经霜历雪的冷冽和疲惫。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触碰到梁琦视线的一刹那，冰封般的平静瞬间碎裂！其下翻涌出的，是滔天的巨浪，是刻骨的痛苦，是无尽的疲惫，是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和不敢置信的微光。

他扶着栏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四目相对。

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生死轮回，隔着神祇的法则与荆棘的痛楚。

空气凝固，流水无声，落花仿佛都停滞在了空中。

梁琦看着他，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但他没有去擦，只是用力地、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个人刻进灵魂更深处。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不成调，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那个在心底辗转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

“余……溪行？”

桥上的男人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盛满剧烈情绪的眼睛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左胸口的位置，衬衫之下，那枚沉寂了太久的荆棘烙印，隔着遥远的距离，与梁琦心口的幻痛产生了撕裂般的共鸣。

他踉跄着，几乎是跌撞着，朝着梁琦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梁琦也动了，朝着他，一步一步，然后越来越快。

没有呼喊，没有犹豫，只有两双向彼此疯狂靠近的身影，在梨花纷飞的古镇石街上，跨越了漫长的等待和无法言说的痛楚，用力地、死死地拥抱在一起！

梁琦的脸埋在那熟悉又陌生的颈窝，呼吸间是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如同冰雪消融后的味道。他感觉到余溪行的手臂以一种几乎要将他揉碎的力道紧紧环抱着他，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颈侧，滚烫灼人。

“我……”余溪行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巨大的哽咽，“……找到你了。”

梁琦用力点头，泪水浸湿了对方的衣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境。

余溪行将他抱得更紧，像是要将他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声音低哑地在他耳边重复，如同最郑重的誓言和最深切的忏悔：“我回来了……这次，再也不走了……”

夕阳将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镀上温暖的金光。梨花依旧静静飘落，拂过他们的发梢肩头，温柔得像一场迟来的祝福。

远处传来模糊的钟声，悠长而安谧。

漫长的归途，终于抵达终点。

荆棘褪去，只剩下彼此心跳的声音，有力地、真实地，撞击在同一个频率上。

从此，岁月漫长，皆成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