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严浩翔的副将跪在大殿上,身为主将的他甚至脸眼皮都没动过。
“城防图被盗?”张真源人惊得都快从龙椅上歪了身子,“何时的事?”
“卯时初发现的。”
“城防图不是交由严大人看守的?怎么会丢?”张真源看向站得板正的严浩翔,蹙起眉头。
严浩翔从容不迫走出队伍,持象笏深拜:“城防图一直在臣手中,丢失一事我尚还未知。”
副将心里门清,藏城防图的尚且不知丢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副将的话堵在嘴边,一时不知该做何解。
严浩翔知他没话可答,这副将是谁的人也是知道,随即又对上头一拜:“此事请先让臣派人去查看确认。”
张真源挥了挥手,内官赶忙派人,一来一去怎么也要等上半个时辰,副将就那样跪着,严浩翔也只是冷漠地站着,一时间有些沉闷。
这种沉闷是极少见的,贺峻霖心中有异,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头。
他遮着象笏纵目看了眼上头端坐的老虔婆,然后往侧边队伍里的鬼王爷片头皮,最后才将目光落在严浩翔身上。
严浩翔站得挺秀,像一棵卓然独立的青松,站在这朝堂上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贺峻霖很难不把今天这出跟李后和鬼王爷联系起来,怎么这鬼王爷才放出来没多久,城防图就失盗了。
但转念又发觉有怪,严浩翔和他都是李后那头的人,他没有理由栽赃陷害严浩翔,岂不是要折李后的胳膊?李后又没疯。
那难不成城防图真的被盗了?
贺峻霖这才去看林墨,如果城防图失盗,这里头嫌疑最重的就只有他。
正想着,殿外来人,拜见过上头的皇帝后,与严浩翔轻声说了什么。
严浩翔点头,持象笏向前一步跪下:“臣监管不力,城防图遭贼人暗换。”
这一句话可彻底在朝臣中掀起风浪,城防图事关上京安危,怎么能说丢就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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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张真源也被这句不痛不痒的话炸到,再也坐不住。
严浩翔再怎么糊涂,也不可能,更不该弄弄丢城防图这么重要的东西。
“望圣上与太后准臣查清此事,臣定会尽快寻回城防图。”
“……”
张真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他,城防图丢失可不是小事。
贺峻霖见这个场面,出来想帮严浩翔回旋,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拆台。
“城防图丢失事大,既是从严大人手中丢的,谁又知是不是有人里应外合,监守自盗。”邓佳鑫意有所指。
“……”
贺峻霖虽然知道邓佳鑫说话直来直往,但今天他也太不分形势。
说的是什么乌遭话,不是存心将局势搅合得更乱吗。
“小邓将军说话可要将就真凭实据,空口白牙可不敢诬陷人?”林墨神态自若走出,就是在这朝堂上也没什么正形。
“自然是有真凭实据,才敢这么说。”邓佳鑫向张真源曲身拱手,“这位大人与太尉初见时说是不识,可据我所知,”后转向林墨,“您与严大人不仅是旧识,甚至曾共过事。”
此话一出,朝臣哗然,就连张真源也没想到林墨和严浩翔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严浩翔一直不愿提从前的事,所以他也未曾计较过分毫,但如今这个场面,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啧…”
林墨苦恼地发出声音,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朗声大笑。
“这位小将军怕是没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清楚,就算是我想要做什么,也不会和叛国的人合作,毕竟不会有人蠢到自寻死路吧。”
叛国两个字出来,贺峻霖也绷不住了,一时有些懵,更不用说朝堂众臣。
“严大人,我没说错吧?”林墨故意向严浩翔发问,将所有的矛头转向他。
严浩翔并不接招,而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向阶上之人再度请命,亲自彻查城防图失盗之事。
邓佳鑫不肯轻易放过,仍不依不饶起来:“即便使者如此说,可谁又知道不是为了获取我朝皇帝和太后的信任,打消警惕。”
“此事事关上京安危,疑点重重,不可全凭他们的一面之词,望皇上明断。”
这到底闹的哪出?
张真源没搞明白,贺峻霖更没搞明白,仓促间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又全将目光聚焦到严浩翔身上。
指望严浩翔,贺峻霖觉得自己也是疯了,这个人一言不发,只是跪着,等张真源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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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张真源不知该如何处理时,身后的人终于不装死:“此事交由邓卿全权负责,大理寺卿从旁协助调查。再有,基于此事事关重大,希望使者能够配合将事件调查清楚,失礼之处还请贵国海涵。”
李后表明态度,没有万分之一偏袒严浩翔的意思。
城防图丢失,即便她是太后也难免受牵连,严浩翔怎么说都是她亲自从申譁国捞来的。
但她现在这一派大义凛然的模样,贺峻霖倒不完全想她是真着急查清城防图丢失,而将严浩翔和林墨当作烫手的山芋丢给邓佳鑫。
邓佳鑫哪有贺峻霖在官场打磨多年的人的心思细腻,居然还真郑重接下。
林墨那头也配合得很,活脱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坦荡模样。
现在这个情形还能挂出不正经的笑,要么这事压根不是他做的,要么就是他有十足的把握,邓佳鑫查不到他头上。
反观严浩翔,他虽然脸色不算难看,但也没好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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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邓将军尚且年少,未经世事,个中蹊跷未必能弄明白,还允臣协从办案,将此事尽早查清。”
叫邓佳鑫一人查,贺峻霖和张真源都不放心。
先不说这两个人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是今天这澧朝内外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显然都将矛头对准了严浩翔。
要真在他脑袋上戴上通敌叛国的帽子,别说清白做人,这条命都未必保得住。
贺峻霖总烦他死缠烂打的劲,但若真要看着他去死,是决做不到。
张真源扶额叹气,抬手轻点:“如此,便尽快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以定众心。”
这边李后还没解决,城防图又忽然失盗,可真算得上是内忧外患。
贺峻霖应下,邓佳鑫悄悄偏转眼梢看他,神情复杂。
而鬼王爷则笑容满面,正合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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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贺峻霖又去找过一趟张真源。
事情发生的突然,让人不得不心生骇异,但商量半个时辰也没能有眉目。
最后还是张真源叹了口气,说让马嘉祺那头暗中探查。
这要查的话,难免要牵扯严浩翔三年里在申譁国的事,叛国两字对他和贺峻霖来说实在震撼。
倒不是因为他们对严浩翔人品盲目信任,只是这件事情本身太不合逻辑。
绝不止“叛国”这么简单,但估计也不会好不到哪去。
不然他再见到林墨这个旧友的时候,严浩翔会是那样前所未有的激荡。
可比起通过其他的渠道获得半真半假的信息,从当事人嘴里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更真实可信。
所以贺峻霖一出宫便直奔大理寺去,严浩翔现在大概率被关押在那审问。
路上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也不知道是这京城的消息太过灵通还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谣言。
城中百姓不仅知道了今晨朝堂上发生的事,甚至还传出严浩翔通敌叛国的荒谬论断。
贺峻霖听完下人的回禀,脸色变幻多彩,拳头也越攥越紧。
且先不说百姓对城防图丢失有失偏颇的揣测,他还听到了关于严浩翔先前在申譁国的事,林墨所说的叛国零零落落也展开篇页半角。
据谣传,申譁国与临边一个实力相当的国家兵刃相接时,严浩翔正是主战大将,他带三万精兵与敌国的一万兵力正面交战,本是一场毫不费力的胜仗,他却临时倒戈,将申譁国的布兵安排透露给了敌国,军队被围困,全军覆灭竟只剩下他一人。
若非申譁国司马及时止损,将计就计撤军围困敌国主城,只怕整个主力都要覆灭严浩翔手中。
下人就着这些零零碎碎探听来的信息,才勉勉强强给贺峻霖拼凑出来整个故事的梗概。
通篇说的不过是严浩翔如何通敌,申譁国司马如何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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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
贺峻霖这啐的一声,叫马车外头的人心惊一下。
自家大人本就和这个严太尉水火不容,如今听到这些话,估计也是气急了这种卑鄙无耻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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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确实是窝气,只不过他气的不是严浩翔,而是编出这些话的人,都是些胡乱编造的屁话!
只不过贺峻霖的气怄不了多久,人便被拦在大理寺地牢之外。
“相爷不要为难小的,小邓将军有令,里面关押的人事关重大,没有他的指令实在不敢轻易放人进去。”
守卫话虽客气,却也强硬得很。
贺峻霖的脸冷了下来,连带着声音也冷的:“他人现在在哪?”
“应是在和我们大人谈话。”守卫拱了拱手,又指个方向给贺峻霖。
贺峻霖不为难他,转身抬脚就走。
之前他去御书房,邓佳鑫就难得没一起跟来,现在这情况看来他是先一步把一切安排好了。
贺峻霖不知道该说他事无巨细,还是该说他提防太过。
去找邓佳鑫的路上他想起问大理寺的人:“太尉既然是被关在了地牢里,那申譁国使者又看押在什么地方?”
“自是在专门接待外使的驿馆。”那人没想到贺峻霖会有此一问,笑着给他科普。
贺峻霖脚步一顿猛地转身,那人差点没撞上去。
“既都是和城防图丢失有关人员,为何一个在地牢一个在驿馆?”
好不容易稳住没有撞上这位大人,听见他的问题,却是一愣,不知该怎么解释。
被贺峻霖冷厉的眼光盯得发虚,额头上也开始冒汗,腿也发软,这祖宗问的是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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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这时,有人及时救他一命。
“是我这么安排的,小贺哥哥。”
贺峻霖转头去看,是邓佳鑫挂着笑在回自己。
邓佳鑫扬了扬下颚,将人遣走,感激之余忙不迭逃离此地。
“使者毕竟是客,将人安排在驿馆好生伺候,不管怎样都不算失礼,况且那也派了士兵把守,出不了问题的。”
邓佳鑫解释得很耐心,语速不疾不徐,说完之后静静看着贺峻霖,像是在请教如何做才算得体。
这样安排贺峻霖确实挑不出错,但基于私心,他还是开口说道:“城防图失盗一事尚未查清,却把严大人关进地牢,是不是也有些太过逾矩?”
“小贺哥哥真是误会我了,”邓佳鑫抬手捏下眉心,“下朝之后我便马不停蹄来到大理寺,仔细询问过整件事情,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严大人,我总不能放人吧?况且,也是严大人自己自愿进的地牢。”
“……”严浩翔作的一手好死,贺峻霖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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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疑点太多,我需要当面问清些事,”贺峻霖自行打破尴尬的气氛,“你能带我进去吗?”
“小贺哥哥想进自然是可以的,只是,”邓佳鑫顿了顿,“严大人未必愿意见你。”
“?”贺峻霖偏抬起眸子看他,对他这话惘惑不解。
邓佳鑫头微微后仰:“街上的那些话小贺哥哥应该听到了吧,我觉得此刻严大人可能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了。”
为什么不愿意?邓佳鑫表达隐晦。
因为心虚,因为不堪,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算了,”邓佳鑫知道贺峻霖现在没心思郑重去想这些话,也只能暂时妥协,“我这就带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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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监狱分两种,一种在地上一种在地下。地上关押的都是些情节不算严重的犯人,而地下关押的则是些死刑犯。
地牢面积规模大且深,隔音的效果也极好,因此除开关押的用处,这里还是实施刑罚的好地方。
地牢的环境比地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个人进去就顿生退意,更不用说看到那些亡命之徒凶残的面孔,或是听到那样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尖啸声。
可如今见到这种场景,贺峻霖却并没有因为觉得有多渗人而止步,他这个一向胆小的人,却第一次在这种地方走得这般坚定。
就连隔着一串潮湿的狱桩,看见里头那个尚还将官服穿戴整齐,依旧坐得极标挺的人,叫出名字的瞬间都还是平稳清晰。
“严浩翔。”
虽然身置这样一个阴暗潮冷的人间地狱,可好像只要看见他,周遭的一切都想潮水一般褪去,只剩下他们。
严浩翔听见贺峻霖的声音并没有惊讶,却是从那低矮的杌子上挪起,隔着狱栏看他,嘴角甚至牵出笑来。
“相爷竟有空来看在下,倒是个不错的安慰。”
果然还是来了,就是藏到这种地方也还拦不住他,严浩翔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这个时候了你还能这样嬉皮笑脸?”贺峻霖可没从他脸上看出半分惊喜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笑难看得很。
贺峻霖换上较矜肃的语气:“你还不赶紧想想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严浩翔又笑:“我这条命自有人担着,也不必我挂心。”
“你这人……”贺峻霖简直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暂且不说你这条命,你现在进到这里,伯母肯定也提心吊胆的。”
“不会,我已经叫人送她去我大姐那了。”严浩翔抻眉,眺看贺峻霖的眼睛,像在搜逻什么。
“……”
贺峻霖是用力瞪他一眼,这人怎么好赖不听。
“霖霖。”
严浩翔刚一出口,贺峻霖的手反应极快,穿过两根栏柱的缝隙强行让他闭嘴,转头看向不远处在等的邓佳鑫,又恶狠狠地瞪他。
严浩翔痞笑着将贺峻霖的手反握着抓在手里,痞起张笑脸:“你这人承认自己很担心我有这么难吗?”
“……”真是够了,不是面前这个人疯了,就是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
“严浩翔。”
贺峻霖强压下来胸膛左边那块不安分的跳动,将手缩回来,又一字一顿地叫面前人的名字,将被他拉偏的气氛强扯回来。
“我不是来找你调情的,这件事情远比你想象的严重。”
手心残余的凉意还在,严浩翔低眸瞥见他略有些苍白的唇瓣,心中泛苦。
就是这样啊,又嘴硬,又爱逞强。
偏偏是担心,明明是爱极了,却怎么都不肯低一次头。
“有多严重?”
严浩翔强压心里的酸涩抬眸,漫不经心对上贺峻霖的眼睛,惯是一副不放在心上。
就是这幅样子最踩贺峻霖的爆点,明明他觉得很诫重很厉肃的事,到严浩翔这就那样轻飘飘的挂不上心。
贺峻霖攥紧拳头,把面前这人烧起来的火强压下去。
“满城传的都是你的谣言,你真不打算辩解什么?跟我说些什么?”
严浩翔摇头,将目光又放回他苍白的唇瓣。
“那些事情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你不要查也不要再问,这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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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鬼哭狼嚎的背景声中,骨骼间碰撞的闷响反而惊到了邓佳鑫,贺峻霖撑着狱栏,三分之一的身子穿过狱栏缝隙。
邓佳鑫赶紧过来扶他,看见严浩翔舌尖扫过嘴角的血,才意识到发生什么。
贺峻霖这一拳不轻,却把从进地牢撑着的那股劲全泄出去,以至于只能被人扶着才走得出这人间炼狱。
邓佳鑫感觉他整个人在发抖,抖得厉害,也不知道到底是被气得,还是太过害怕,又或是两者兼有。
所以说何必呢?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这般逞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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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佳鑫将贺峻霖扶到大理寺一处安静屋子里坐下,倒上茶水,好让他从恐惧和怒意中纾解过来。
贺峻霖恍惚坐了很久,邓佳鑫就安静的在一旁陪着,直到贺峻霖冷静下来,两个人也一句话没有。
其实两个人都有话说,只不过放在肚子里都有不说之由。
从今日早朝贺峻霖就能看出来,邓佳鑫知道不少关于严浩翔的事,但他和严浩翔实在不对付,即便问他估计也只和街上他听到的那些相差无几。
而邓佳鑫隐而不发,则是觉得现在贺峻霖的状态实在不好,怕雪上加霜再刺激他。
见贺峻霖撑桌站起,邓佳鑫也起身,下意识伸手扯住他的袖摆。
这个动作实在是太过幼稚,就好像面前的这个已经做了将军的人,却还是四年前那个在街边哭得超凶的小屁孩,随即就拉住贺峻霖这个幸运路人的袖子。
明明眨眼也不过四年,邓佳鑫好像一下子就长成一个意气风发的儿郎,可举手投足间还是那样的稚气,问出来的话也是。
“小贺哥哥要去哪里?”
贺峻霖的目光从扯住袖子的手又移到这只手的主人脸上,碰了碰惨白的双唇,声音竟有些哑。
“查清盗图的人,还有是谁在散播谣言。”
邓佳鑫听完手咻然松开,失落地垂在宽大的袖摆里,望着贺峻霖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张开,好像是下一秒就会绽裂。
“你还是觉得他清白的吗?他自己不都承认了?为什么你偏偏这么执迷不悟!”
“承认什么?他不是说了城防图丢失与他无关,那些散播谣言的人,又是什么居心?”
贺峻霖这句话原不是针对邓佳鑫的,但终归对着他说语气还是重了些。
“贺峻霖,你是心瞎了还是眼盲了?他就这么值得你做这些无用的事情吗?”
“他甚至不敢告诉你那些过去,顶着严浩翔这么一个化名在你眼前胡作非为……”
“严浩翔不是化名!”贺峻霖几乎是低吼着打断邓佳鑫的话,像划破寂空的一道雷电,轰然劈在邓佳鑫的心上。
严浩翔怎么可能会是化名,严浩翔这三个字贺峻霖从听到后便一直挂在嘴边,就连空缺的那三年里午夜梦回,贺峻霖都会一遍遍反复念询,即便那时他是展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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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罐子破摔这事,贺峻霖只见过严浩翔干,却没想到邓佳鑫也会做。
血腥在唇齿间散开,充斥进鼻腔里,贺峻霖死死抵住贝齿,直到尝到血以外的咸味,他才愣住。
就是这一刻的怔愣,朱唇榴齿转眼被攻克。
饶是自己的血汩汩往外,流到领前的衣衫上,邓佳鑫却还是死死扣住贺峻霖的手不肯放开。
那双盯着贺峻霖惊恐神情的眼睛里都是哀求和悲伤,既不知唇间的痛意,也不知源源不断的泪水来自他。
可悲地索爱的乞讨者,总是忠贞却狼狈。
贺峻霖已经没有抗拒的力气了,看见邓佳鑫放闸似的泪水,他突然就有些心软。
就像从前面对这个心智未全却足够讨人喜欢的小孩那样,只要他透露出一丝恳求,他总会心软。
可什么时候这种心软变成了耐人寻味的得寸进尺?
是一个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拖进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人生时,还是彻底披露出对面前这个人根本不是单纯对长者仰慕的情怀时。
贺峻霖犯下了一个很严重的错,错在不该在视而不见的时候施以抚慰,不该将他拉进权力的漩涡中心,更不该在他的心里滋养起对自己不单纯的情感时毫无察觉……
这种感情已经滋生出一种畸形的爱,所以贺峻霖才总会觉得他在很多方面像极了严浩翔,可他却更识相、会讨好太多。
可即便如此,贺峻霖爱的不是邓佳鑫那样笨拙的学习模仿,他也变不成贺峻霖的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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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勉强撑在桌沿,喘着粗气,缺氧让他险些窒息,整个屋子里同时充斥着另一个人的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血的腥腻。
缺氧的感觉好不容易得到缓解,他眼神复杂地看向抬手正在擦拭嘴边血迹的邓佳鑫。
邓佳鑫同样看着他,眼神里甚至流出一丝羞愧。
贺峻霖并不想在这多留一刻,更没有清晰的思绪教训他半句,抬袖擦去不属于自己的血迹,转身便走。
门才拉开,身后被抛离的人收起愧疚,转而响起了干涩,甚至恼怒的声音。
“你真的觉得你为他做到这样值得吗?”
“你知不知道他除你之外还有个叫池忆的人为他倾其所有?他从前就是个会利用感情的自私鬼,那人甚至为他出家,你现在还觉得他接近你不是别有目的吗?”
贺峻霖跨出去的脚顿住,但也只是短暂的两秒,抬步离开了这比人间炼狱还要可怕的地方。
邓佳鑫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圆杌上,头垂在臂肘间,肩背捉颤。
他大概是疯了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明明他和贺峻霖不该是现在这幅样子,可蹿起的妒火立时就将理智的城池烧得只剩断壁残垣。
贺峻霖望向他的眼神里都是失望和恐惧,可明明不该这样的……
巴掌落到脸上的清脆一声,在这只他一人的空旷房子里竟有回音,再重重落到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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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人看见邓佳鑫挂彩的模样,还有他襟口前的血迹,都心中奇怪,却没人敢上去多嘴一问。
大家都知道小邓将军在朝堂上的威名,很少给谁好脸色看,再有邓氏一族的身份和将军头衔,更加不是个好哄的刺头,除了在当朝宰相面前会服软的,也没见谁敢惹他。
邓佳鑫脚下生风,穿过哀啸不断的地牢暗道,站在关押严浩翔的牢房前。地牢的光线不好,所以襟前的暗色一下就隐掉了。
他的收拾干净之前的神色,漠然开口:“严大人。”
严浩翔过惯了战场上提心吊胆的生活,对于动静也是极其敏感的,不管是贺峻霖来还是邓佳鑫来,他都知道。
所以先前和贺峻霖闹的那一场也不过是为了惹恼他,让他撒手别再掺和。
严浩翔听见邓佳鑫叫他,既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淡然置之:“小邓将军还想问些什么?”
邓佳鑫听完轻嗤一声,随即被地牢里的凄厉叫声覆盖,但严浩翔是听见了的。
“说了的,该说没说的,我想也不必多问。倒是方才小贺哥哥来的时候,倒没见你这么配合?”
“对了,顺便一提,京城外头到处都是关于你的故事,就算你不想小贺哥哥知道,也瞒不住的。”
邓佳鑫说着说着,语气慢了下来,几乎是挑衅般地出声:“展逸文这个名字也好,叛国也好,你过去的情人也好……”顿了顿,“你觉得小贺哥哥知道这些后,还会坚定无疑地站在你这边吗?”
邓佳鑫明智就明智在,说这话时没将狱门打开,毕竟是明目张胆地挑衅,两个人谁也不想脸上再挂彩。
良久,严浩翔终于是偏抬头看了眼居高临下的邓佳鑫,连句轻飘的话都没有,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
只要林墨还在,这些事迟早会被贺峻霖知道,他早有心理准备,至于贺峻霖要不要站在他这边,他其实没有想过,只希望不要将他卷进这场无关他的争斗里。
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他的麻烦,不该让贺峻霖受无妄之灾。
邓佳鑫见他无动于衷,舌尖却是滑过被咬破的地方,才说:“但凡是个聪明人,都知道不清不白的人和身世清白的人,该选择哪一个。”
严浩翔看着邓佳鑫富有暗示性的动作,像是知道什么,看向他的眼神也锋利起来。
邓佳鑫看他总算是有点波澜,嘲嗤的笑了两声,然后转身抬步离开。
他这样做确实很孩子气,可这气本身就来自严浩翔,现在还给他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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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暗眸仍黯,邓佳鑫的话没有半点错处,在世人眼里他算得上是个值得被唾弃的恶人,如果不是他,那些曾并肩作战的将士也不会一个一个倒在他的面前枉死,甚至连完整的尸骨也带不回家塚。
遭世人唾骂也好,被死去兵士家人埋怨也好,他都无话可说。
可贺峻霖呢?他清清白白做人这么多年,在浑浊的朝堂一路做到宰相,世人都要称他一句勤政爱民的清官。
可如今要和他绑在一块,那便是他毁了他。
他只希望贺峻霖能冷眼旁观这一切,才不会被人抓到错处,青史上会留下他的名字,世人皆能爱戴他。
再见到贺峻霖,见到他心心念念的爱人,不管是从前那样生死未卜的生活,还是现在所受的无妄之灾,严浩翔早已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