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
可别人皆说我是疯子
我故意不去学习他们肮脏的语言，不去触摸他们没有温度的电子心脏
我本该是被当成宝贝一样的存在，可他们都不相信我是最后一个人类
博士常用嫌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是一个报废的半成品
因为我是以孩子长大的
在这个只会产生大人的时代，唯一的一个孩子便显得格格不入
我无法想象别人在养育舱度过的“童年”是怎样的，那些大人从来不会回答我这个幼稚的问题，况且大多数新人类早就听不懂古人类的语言了吧
在我18岁的那天，有幸参观了养育馆，那里一水的灰色，养育舱里面的“孩子”面目禁闭，活像在棺材里。不远处的一个养育舱，里面的“人”似乎在苦苦挣扎着什么
我问博士――我身边唯一一个会古人类语的新人类：“那个人怎么了？”
博士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这是一个即将成年的胚胎，正在接受身体机械改造。”
“他难道一定要接受改造吗？”
“什么？”博士鄙夷地看着我“这是每个成人必须经历的。”
“我是说，为什么一定要装上那个不属于我们的机械心脏呢？你看我的心脏是鲜活的，而你们的却那么冷冰冰。”
“正是因为你的心脏是鲜活的，所以你是这个时代最失败的产物，你本应该像他一样，”博士指了指那个不再挣扎的新人类，又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装上这个你所谓的没有温度的心脏，变得完美而坚硬。”
我抬头，那位刚完成成年礼的新人类此时的目光也正好扫到我
说句真心话，我从未见过如此纯澈的眼睛，那么茫然天真地看着我这个陌生的人
但随即那双眼睛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直到变得与博士一般波澜不惊
我悲伤地想，这就是他们的“童年”了，短暂到都来不及让人品味一下
“博士，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某天我忽然说道
博士不屑地反问：“哦？那你要拿什么来证明你是最后一个人类？用你一个大字都不识的大脑？还是你的颠病？”
我暂时没有回答他，而是拿出一支自制的彩笔，在电子纸张上涂画起来
“看，这是一只猫。”
“我可不觉得这个色彩艳丽的东西像猫，说真的，随便一个刚成年的人都会画的比你好。”
我想起博物馆里千篇一律的压抑画风，摇摇头道：“只有真正的人才能画出这只猫。”
博士“哼”了一声：“一个没有装机械心脏的孩子。”
在如今，机械改造是必不可少的成人礼，而生来特殊的我完全没有办法植入一丝半点的金属，所以即使我已经五十多岁，身体依然是孩子的样子
我现在在十八岁的人眼里，都依然是个孩子。
“我一辈子都不会接受机械心脏的，即使我的病快好了。”我看着他说。
“随你便，希望你不要后悔。”博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放缓了语气，“疯子。”
博士去世了，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虽然博士最大的爱好是对我冷嘲热讽，可我开心不起来
而接替的新人类只是冷静地处理了他的后事
新人类真的是一种冷冰冰的生物
我盯着那个接替博士的人，描摹他硬挺的轮廓，妄想看穿他的眸底
其实在几十年前我就见过他，他那时的眼神比现在纯澈的多――虽然只有一瞬间。
“您好，我是您的新一任监护人，艾拉·韦德。您叫我艾拉就行，以后有什么需求您可以直接告诉我。”他一口流利的古人类语，说话时眼睛眯起来，向我伸出手
我对这官方的介绍方式属实不屑，只是碍于面子上和他握了握手：“艾拉·韦德？几十年前，我曾见证过你的成年。”
“那可真是太巧了。”艾拉在房间里晃悠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了一张泛黄的纸上，“恕我冒昧，这是一只猫吗？”
我面露不悦：“你要是想嘲讽我画技的话就滚出去吧。”
“哦，您别误会，我只是想说，这只猫很可爱。”
“艾拉，你没必要讨好我，我知道在你们新人类眼里，它一点也不可爱。”
艾拉：“我对古人类的作品很有兴趣，如果可以的话，我一点都不想植入这枚电子心脏。”
这是我活那么久了，第一次听到有新人类讨厌电子心脏！
我再次想起那双纯澈的眼睛，心中不忍
“你过来。”我牵起他的比我大了一倍的手，带他走进了我的画室，里面有一副巨大的未完成的电子心脏图
“我曾试图摧毁过它。”我自嘲一笑
“摧毁什么？这副电子心脏？”
“不，不止如此。”我伸手触摸那副半成品，“我要摧毁所有的真正的电子心脏。”
艾拉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是因为我讨厌它！这枚心脏给人们带来永生，不再惧怕疾病和痛苦，可他们都感受不到温度了，永生有什么意义！
“新人类就是一群没有感情的复制品，你也是，博士也是，你们永远都不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的，你不是说你讨厌电子心脏吗？为什么不在之前就把它拆了？”
艾拉似乎是被我突然波动的情绪吓到了，手足无措地解释道：“哦！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过于激动了。”
我蹲下来，把脸埋进臂弯里：“博士走了，他告诉过我在我之前，他曾是以孩子长大的，所以对电子心脏有排异反应，并不能真正永生。
在他的那个时代，是一种叫‘爸爸妈妈’的人把他生下来，陪他长大成年。”
“只是过了几百年，早就忘记了‘爸爸妈妈’长什么样。
“为什么到我们这一代，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呢？都是在养育舱里出生，在养育舱里成年，输入一样的知识，做一样的改造……
“要不是一百多年前有一位旧人类把我的养育舱打破，给我输入了一支奇怪的针剂，使我植入不了金属，不然我也像你们一样被蒙在鼓里。”
“艾拉？电子心脏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艾拉垂着眼帘，对我的问题闭口不答
电子心脏可以给他们带来永生，带来高智商高质量的人群
但自古以来都是等价交换，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用更稀有的事物来换这个违背理论的东西
“我出去转转，您冷静一下。”艾拉轻轻地帮我掩上房门
我慢慢从电子心脏图上移开视线，目光流连在了贴满了图画的其余三面墙上
全是半成品
或是没有尾巴的猫，没有锁的箱子，没有心脏的人……
因为我深深记得，博士不止一次骂过我是报废的半成品
我是半成品，你们也好不到哪去
我闭上眼，心里想：真是个疯子啊
艾拉和我渐渐熟络起来
直到有天他一如既往地为我做好了早餐，我打着哈欠听他说最近的新闻
他忽然转了话题：“你的病好了。”
我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说什么笑话
艾拉拿出一个资料袋，缓缓说道：“你昨天的数值显示正常，今天的也没有问题。你的病好了。”
我打开资料袋，盯着那个“已痊愈”沉默了一会：“然后呢？”
“你应该去接受机械改造。”
“凭什么？你不是喜欢我的画吗？你要知道，改造后我就画不出那些画了。”
“改造后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我不想看到你的死亡。”艾拉又拿出另一份资料，“我已经问过，改造没有任何风险，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一击重拳击在我的心上。“一直在一起”这句话对我来说诱惑极大，我不得不承认，在朝夕相处中，我对艾拉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如果我接受了机械改造，你能保证不会离开我吗？”
艾拉狠狠地点头：“我保证。”
“我接受机械改造。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艾拉。”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三次来到养育馆
出生是一次，成年是一次，这次则代表死亡。
我跟在艾拉后面，路过一排一排的养育舱，嘴里念叨着给他们取名字：“复制品一号，复制品二号，复制品三号……”
新人类是千篇一律的灵魂，唯有去掉电子心脏，才能获得自由。
艾拉回头拉住我的手：“到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舱室，一面是高大的门，三面都不透光，如果把那个门关了，我实在看不出这和棺材有什么区别。
艾拉领我进去，然后自己退了出来，冲我笑道：“我在外面等你。”
“那你可要在这好好迎接新的复制品。”我语气讽刺，义无反顾地向最黑处走去，身后大门缓缓关上。
等我醒来已经在病床上，身边是艾拉
“局里会为你安排工作的，一百多岁才成年，你真是我们的耻辱。”
我的眼神已经变得和他一样波澜不惊，听到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问道：“可以给我张纸吗？能有一支笔就更好了。”
很快就有人拿来了纸和笔，我想画出一个笑脸，两个点，一道弯……以前练习了无数遍，现在却画不出来
“艾拉，我画不出来你喜欢的画了，你不喜欢我了是吗？”
“我难道承认过我喜欢你吗？你怎么会觉得一个拥有电子心脏的人会喜欢上别人？”艾拉满脸都是不屑，那表情和博士如出一辙。
但博士可比他顺眼多了。
“我知道了，你让我自己出去走走。”
“我可从没拦过你。”他“哼”了一声，坐在沙发上开始处理公务。
我们还在养育馆里面，这是我料到的
也刚好合我心意
艾拉，你没承认过你喜欢我。我也同样没承认过，我装了电子心脏啊。
我似乎是着了魔，脑子里只有冲动
我愤怒地砸碎了离我最近的养育舱，里面的‘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左右。接着再为他注射下我偷藏在口袋里的，毕生的心血――可以让人一辈子都植入不了任何金属的液体
如果不是这个液体要用到电子心脏的主脑，我又怎么会冒死进入那个大棺材
我接着砸碎了第二个，第三个养育舱，我一生都在和这些液体打交道，从来不缺这个
但可惜警察来得太快，最后只来得及为七个胚胎打上液体，其余的摔到地上废了。
人们奔向孩子，试图用各种手段把液体从他们体内逼出来
我笑他们蠢到家了，我这是为了这些孩子好啊
警察追到我的时候，我坐在楼顶的栏杆上，在他们眼里一定摇摇欲坠
我们双方僵持着――哦，应该说是他们单方面僵持着，反正我挺悠闲自在的
本来我就没想着活呀
艾拉站在队伍最前面，他眼中满是不解：“你已经成年了，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
我反问道：“电子心脏使人获得永生，但成年率和死亡率一直成正比――你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
艾拉低头：“这不重要。”
“我看你就是不想面对吧――那要不要我来告诉你，他们都是出事故死的，其中占比最高的，就是自杀。”
艾拉噗嗤一笑：“那是他们蠢。”
“艾拉，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那么讨厌电子心脏，怎么会为了你――一个不可能动情的新人类去接受它呢？我以前虽没有成年，但不见得比你蠢。
一百年前，博士砸碎了我的养育舱，扶养我长大。他只口不提当年的事，甚至怂恿我去接受改造，是因为你们在他身上装了监控，你们不相信他。
我自然没有天赋异禀到如此程度，才区区一百年就研究出了那种液体，只是博士每次都故意教我这些罢了。
你们居然没看出来。还是说，有人看出来了，但根本不想揭穿？
其实很多新人类都厌倦了吧？”
艾拉越听，表情越愤怒：“闭嘴！你个疯子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掏出针管上破碎的一大块玻璃片，往自己的心脏刺去，突然的疼痛让我的面部扭曲起来，“话说你真的以为我装了电子心脏吗？要不要我给你看看，这颗心脏是红的还是黑的？
“艾拉，我喜欢过你，但你好让我失望啊。”
血从深可见骨的伤口喷涌而出，肌肉包裹着一颗鲜红的跳动的心脏
“你真的疯了！你个疯子！”艾拉惊恐道
我的报复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轻虐一笑，冲他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向下倒去。
艾拉没能抓住我
楼下的人群对跳楼已经见怪不怪，让我安息的是，我再也不是最后一个真正的人类了。
那些孩子会代替我走下去。
凉意在我脑后弥漫开，我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来自身体和逐渐停止跳动的心脏，同时看到远处太阳升起。
end.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