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作美人面,离思美人面。
——《美人面》
晋国,昭阳公主府。
“现在几时了?”项秦已然吃饱喝足,脸上却没有满足之色。
还不等公子尖反应过来,昭阳公主不负所望,终于在项秦结束打嗝之际,款款而来。
要说是否与她一见,那自然是有的,不过今日更正式些,不由得叫场上诸君,包括泅夫子在内的神仙人物都有所惊讶,公子尖与泅夫子多少有些防备,罂粟、董良等人行礼起身,二人以谋士权臣之姿向她颔首示意。
公子尖与诸君正欲起身拜见,却见姬蘅摆手,示意众人免礼,自己则坐于上首。
“先生。”姬蘅看向泅夫子,一脸温和,言语中满含歉意,“先生远来,竟也携带故人,如今来我晋国,已有数日,未曾好生款待,唐突先生。”
泅夫子见她向自己,脸上依旧平和:“公主殿下多礼,如此佳肴,又与尊贵之人相见,哪里唐突。”忙起身以茶敬之。
姬蘅也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怎么?”项秦本就是武将出身,自然不屑这些繁文缛节,故而直言不讳道,“殿下来得如此迟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我自小便懂,却不知殿下要做何解释,特地安排这些又需要我们如何效力。”他一脸淡定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杯盘狼藉,心中有些愤愤和羞然,想着自己这些天尽顾着与这位公主安排的诡异怪事打交道,却不曾吃过一顿饱饭,故而这次佳肴上桌,他便如饿殍般,不顾形象的大吃起来。只是待到他连声打嗝,有些茶足饭饱之时,姬蘅公主才姗姗来迟,来了却不直说目的,便在这里打哑谜。
却不怪项秦这个急性子,他原本也不急于这一时的,只是公主随仆从缓步而来时,公子尖那欲望穿秋水的眼波流转,直直探看公主来时方位,自然不是看昭阳公主,项秦哪里会不了解他这位儿时玩伴的心思,无奈摇了摇头。
心里嘀咕:恐怕又是被指派到旁的地方去了。又想了想,补充:难不成又要去救她?
公子尖自然是有些失落,他也不知这种失落是从何而来,却叫他心里有些堵塞,非是完全的悲,又不是滋味的伤,他只觉得有些吃饱了饭,却还觉得饿的不满足感,欠欠而空空。
“效力不敢当。”昭阳公主微微一笑,“此前实在是外力之外,孤未曾料到,是以叫诸位受苦了,孤方才安排家事,因此,来晚了,叫诸位久等,深感惭愧。”
罂粟一脸没好气地看向项秦,道:“这里是晋国,若有不满,便回你的楚地。”
韩子蜇有些懊恼,应该在他二人开口前再说,如此现在才说,是否有些刻意。
他抬眼看了看姬蘅,姬蘅点了点头,他便开口,故作激动道:“楚地!”
众人被他这一激动给惊到了。
他觉不自在,却还是继续道:“楚地可是个好地方,听说楚王有位宠臣,据说还会卜卦,卦数却不值与先生您相比,孰高孰低。”眼神则自然偏向前泅夫子。
泅夫子淡然一笑,道:“许他比我更高明些?”
公子尖却是漠然不语,脸上浮现出一抹厌恶。
项秦此刻脸色更不好看,他本就对楚王侍弄这些怪力乱神,企图以卦象祸国殃民的江湖骗子不满,如今尽名声至此,更是愤然。
董良看了看韩子蜇,自也察觉出楚国的二人面色不对,忙道:“韩先生是修道之人,恐怕对楚国大巫的门道有些见识。”
“见识道不敢说,只是此前那大巫言行不一啊。”韩子蜇忙饮了一杯茶,有些玩味道,“谁敢说这真真假假,一会儿是福星,一会儿是祸星!”
公子尖已然有些面色凝重。
泅夫子却依旧转颜一笑,道:“自然,好话歹话皆让他说尽了,我们又当如何呢?”
“竟然如此,公子尖,你更不应该回去了。”这话却是上首道昭阳公主说的,公子尖抬眼看她,有些狐惑。
项秦急道:“如今早就换了身份,回去又哪里不可!”
“可是……”昭阳公主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和煦,鲜见的明朗开阔,“回去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你还要替楚国卖命?”
公子尖此刻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本至晋国,就是为了收复当年归于晋国的沈国旧部,至于回不回楚国,悬着母亲性命,而母亲救他出来,许久不见,定然是受尽委屈,他若不回去,岂不是忘恩负义,可他若是回去,岂不是辜负大业希冀。
他闭了闭眼,陷入沉思。
“不必想了。”姬蘅语气坚定,“我借你人马,你回楚国。”
公子尖有些意外。
“你去救出你母亲,不过……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公子尖更觉奇怪,心中惶惶然,却不知如何是好,他看了眼身侧的泅夫子,泅夫子却摆了摆手,道:“那便去趟楚国,又缘何不可?”他微微一笑,似乎对这次出行很是期待。
“莫非先生也……”韩子蜇脸上露出惊喜神色,急道,“先生也感应到美人面的存在了?”随即有些不安地看向姬蘅,姬蘅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看来二人早有打算。
“不错,楚国那方似乎发生了有趣的事情,这一趟对于公子尖而言不会白走。”泅夫子表情和煦。
“那是自然,他本就该回去。”项秦脸色终于恢复清明,如此莽夫思不尽多的图谋,只是认为他生长的地方便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既如此,殿下要我杀谁?”公子尖缓缓抬头,眼神凝重。
姬蘅微动嘴唇,发出“秦王嬴政”四字。
“秦王?”却不是公子尖惊呼,倒是项秦感到不可思议,止不住畅快淋漓,直笑了出来,“哈哈哈,杀秦王……你让公子尖去杀秦王?”
“莫不是可笑至极!”
公子尖脸色却看不出情绪,泅夫子又摆了摆手,起身去拍项秦,道:“莫小看了公子尖!”
项秦又看看泅夫子,笑意更浓:“怎么?你一介道生,也有兴趣杀秦王?”
泅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立刻收敛笑容,并非是因为泅夫子的缘故,而是因为对面一袭红衣的罂粟面有不善,他不禁悻悻然:“难不成……嬴政去了楚国,这次便是顺路?”
姬蘅与韩子蜇对视一眼,韩子蜇忙称道:“将军果然聪慧,我方探子来报,秦王是去了楚国。”
晋国,三清观。
“为何又问时间,明明没过多久。”棋玉见眼前小孩一副心虚模样,咿咿呀呀也不知究竟要表达什么,更像是拖延时间。
女士子采芹却格外有耐心,一本正经地注视着眼前名为“东西”的小孩。
东西脸色浮现出窘迫之色,微微一笑,尴尬道:“不如我来为二位讲个故事?”
“又讲?”棋玉不知为何,好像已经听了许多故事。
“好啊。”采芹微微一笑,有些认真道,“昭阳殿下既然安排我们同你相见,自然是有旁的道理,这故事我倒是非听不可。”
“那便好……那便好,不过……”东西脸色浮现出一抹惧色,道,“有些可怖,女士子不怕吗?”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棋玉见他如此怀疑,忙道,“我们女士子经历的诡事还少吗?”
“那我便开始讲了。”
“这是一个关于美貌女子面皮的故事,这面皮倒不是从女子脸上拨下来的死皮,也并非是工艺制品做的假的面皮,而是活生生长在美貌女子脸上生出的一张可以变幻女子心中所想容貌的有神力的皮。不过这面皮变幻只能以死去的美艳女子为角色,所以它的历任主人常常因想要幻化为某个女子的模样而将其残忍杀害,这种面皮也叫“美人面”。”
“一旦接上“美人面”,背负人脸的人便要承受吞噬灵魂的痛楚,最后甚至被那张死人脸夺舍,成为死去人的灵魂寄生的器皿。”
“我要告诉你们的故事便就是与这“美人面”有关的,而种上这“美人面”的女子一般活不过半载,因此这也是吸附人性命的毒茬。”东西小朋友讲述得绘声绘色,却见眼前的采芹面容严峻。
“美人面,你要告诉我们的故事,是关于谁的?”
东西眨了眨眼睛,道:“女士子是知道些什么吗?”
棋玉若有所思,道:“此前在宫中有听说过。”
“你可是从姬苑府上得知?”采芹问道。
“怀卿生死之后,二殿下曾多次命人寻这美人面,不过……似乎是终日无果。”棋玉略有难色,“况且,那位男客似乎已然毁尸,可说是尸骨无存。”
东西忽然插嘴道:“是了,是了,那美人面本就是给女子用的,我听闻怀卿阁下是位美男子,他自然是用不了的。”
采芹却喃喃道:“如果是她的话,又怎么会为了怀卿只存活半载呢?”她忙回过头来,道:“莫非近日这美人面出现了?”
“不错。”东西微微一笑,那鼓鼓的腮帮子已逐渐消肿,终归是顺眼几分了,“那东西出现在楚国王宫之中,正归楚国茱萸公主所有。”
“茱萸殿下?”采芹回忆与这位贵女相关的信息,她似乎能够透过来自七国往通的关系网得知茱萸公主的美貌与品行,那画像她是见过的,且是在昭阳公主府上一睹。
“茱萸公主,是秦王殿下的最理想的王后候选人。”采芹语气平淡,“你此前不是说一旦使用美人面,使用者活不过半载,如此说来,茱萸公主用了这美人面了?”
东西一脸惊讶,道:“我记得我是要给女士子讲故事,却不是谈论茱萸公主的现状。”忙又挠了挠头,“现在几时了,大概已到时候了吧。”
“你什么意思?”棋玉有些恼怒,“你不是说讲故事吗?都说到这里了,便告诉我们与茱萸公主有何关联不就好了,为何又看时间?”
东西忙起身颔首,向二位鞠了一躬,脸上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不错,我一直在拖延时间。”
“若是女士子现在回去,便赶不上公子尖一行的步伐了。”
采芹有些奇怪:“为何?”
“茱萸公主的确只剩半载寿命,而她现在的面容已不再是她所有,她……”
“她怎么了?”棋玉发问。
“她跟采芹女士子如今的面容,一摸一样。”
“我?”采芹也有些意外,“可我还活着。”
棋玉一脸正色:“你究竟要表达什么,又要我们带什么东西回去,如此拖延时间,还说……还说……”棋玉气不打一出来,恼怒道,“我们女士子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死了?是那美人面的谣传有问题吧!”
“这些都不是我所愿。”东西连连摆手,忙道,“昭阳殿下说了,若是今日您与公子尖一行相见,便不会顺利出嫁楚国了。”
“出嫁!”不等采芹反应,棋玉惊呼出声。
采芹也睁大眼睛一脸恍然看着东西。
东西有些害怕,他早明白这差事不好做,因而特地去后院掏蜂窝,甘愿被蜜蜂把脸叮肿,如此看着可怜,得遇二位善信,约莫不会动粗,但如今看来,已然不是动不动粗的问题了。
“昭阳公主是如此安排的……”东西呢喃,“至于要带走的东西嘛。”他指了指他自己。
“其实就是名为东西的我。”
“你在开什么玩笑!”棋玉不可置信,“昭阳公主最信任的便是女士子了,怎么可能让她去楚王宫和亲,况且……”她似乎才想起来什么。
所以鹤偌殿下与郑太傅都忽然下南而行,太过突然,像是避祸,又像是刻意安排。
不光是棋玉想到了这一点,此时的采芹早已心如明镜,心中有些悲凉:果然,是棋子吗?若是如此,棋子终于要排列在棋子正确的位置上了,这么多年的酩酊大梦,终归是要醒了。
“女士子。”棋玉有些伤感,却无可奈何。
东西见二位情绪变幻实在太大,忙道:“不是真的和亲!”
采芹抬头看他,心中却暗自想着: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都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做棋子,这许多年的隐忍,而今父母已然失去大局,她又何必屈从,当然是逃,逃得越远越好。
“假的、假的,不过是个幌子。”东西朝二位微微点头,看着十分谄媚,“当然不会真的让你同楚国联姻,女士子应该很清楚,即便是和亲,轮选的只会是公主。”
采芹点了点头,道:“是要我以昭阳公主的身份去楚国一趟?”
“不错!”东西总算舒了口气,“殿下离不开晋国,而公子尖他们最好不知道这个安排得好。”
“他们也要去楚国?”
“大抵是的,他们的安排,殿下没有与我透露。”
“那为什么还需带上你?”棋玉狐疑道。
“我……我……”他有些哑口无言、不知所措,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带上自己,只是昭阳公主安排如此,他本想着失了师傅,也无师祖,如此原本就如蜉蝣一般漂泊的他再一次回到了孤苦无依,而韩子蜇韩先生向昭阳公主进言,他如今也算是有个好去处。
“许是我还会些幻术,路途保护二位,绰绰有余。”
“既然如此,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棋玉有些无语,“害我白白担心,不过……”
“茱萸公主是怎么回事?”
楚国,廊桥。
“这张脸你大概会觉得熟悉吧。”茱萸言语凄厉,正在此处的廊桥一带,白烟环绕,更显诡异。
嬴政面容严肃,只觉莫名熟悉时,又隐隐约约冒出疏离。
“你不是茱萸吧。”
“我是茱萸。”茱萸公主红唇微恙,脸色浮现出得意神色,“不过她说过,想要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嬴政一脸疑惑:“她?”
“我便是她,她便是我。”她依旧游离般,“不过我方才透过你的神思看到你心中所想,真可惜,那里没有她。”
“你是谁?”嬴政皱眉看她,心中升腾起一股杀意。
“美人面。”她微微一笑,“已然小半载,我融在她身体以内,从你去往晋国开始,她便一直留意着你的一举一动,不过你全然不在乎她罢了。”
嬴政面容更是凝重,这一路来的怪异事件实在太多,如今他却不好应付,而哽哩等人也像是被隔绝在这廊桥以外,完全看不到踪影。
嬴政无法直面抗击,他自然清楚妖物与寻常人截然不同,他微微一笑,对她道:“告诉我,她究竟想要什么?”
女子微微一笑,重复了此前那句话:“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听过美人面的传闻。”嬴政面容平静,“你方才说的小半载,且不就是她快死了吗?如此,又如何长厢厮守,难不成,要让我化身亡魂,去陪她厮守?”
“不……”她顿了顿,“她可舍不得你死,我同她有过约定,要等一个人来了,才能完全拥有这具躯壳。”
嬴政赢得她如此言语,不难猜出她所等之人,心中思忖:长着一副采芹女士子的模样,难道是等采芹……可是……
他有些犹豫,美人面只会选已经死去的女子容貌进行幻化,如此说来,采芹难道已经死去,但她方才又说要等她出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我在这里作何意义?”
她笑了笑:“你太狡猾了,好容易把你骗来,我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放你离开,你陪我一同等吧。”
嬴政只觉有些荒谬,忙道:“可笑,叫我在这里一直陪你干等?我的仆从何在?”
“他们没事。”美人面顶着采芹那张清淡却格外秀美脸,露出威胁神色,道,“你若觉得实在无聊,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