恙祁不愿与她多说,手中竹杖俨然快如光影,挟着厉厉风势力倾泻而下,斗室之内真气涤荡,火折子早已熄灭,月光不知何时铺洒进来,与掌风掌风交织,竟如天河银川,龙飞凤舞。
内力激荡碰撞所到之处俱化为利刃,不多时,李越脸上手上就多了好几道血痕,唯独无歙依旧盘坐如初,仿佛金刚不坏,外力真气难以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西贺生怕迟则生变,不耐烦久战,袍袖微微一振,无数粉末伴随着掌风扬了出去,无色无味,若是寻常高手自然能够及时避过,但恙祁听力再敏锐,一时也难察觉,片刻之后,他觉得浑身微麻,手脚有些使不上力,就知道自己应该是中了暗算。
“恙郎啊恙郎,你坏我好事,我还对你手下留情,这药没毒,只会让你手脚半天用不上力,这份情你可要记得,不过现在就别碍事了好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婉转轻柔,像是在与情郎撒娇,手中却一掌拍向恙祁,毕竟迷药也不算万全,还是得将人打得无法还手,她才能放心去料理无歙。
恙祁受了她一掌,后背撞上尖锐粗糙的石壁,一阵剧痛直透身体,随即感觉湿热的感觉贴着衣裳蔓延开来。
西贺温温柔柔道:“恙郎,你别怪我下手狠,你非要护着他,我不能不先把你放倒,不过你放心,我改变主意了,一个死的无歙没什么价值,只有一个傻傻呆呆的清月宗宗主,才是对合月宗最好的,所以我会留他一命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白嫩漂亮的手掌已经抬了起来,朝无歙头顶拍了下去!
西贺自忖力道控制很好,这一掌下去,对方的头骨不会有丝毫损伤,伤的只会是脑子内部。
但这一掌还未拍下去,她却只能侧身一避,身后竹杖如影随形跟了上来。
“你没中迷药?”西贺难以置信道。
“中了一些,我及时闭气了。”恙祁咳嗽一声,手中动作缓了一缓。
西贺趁机出手,配合“天渊十六步”,如鬼魅贴进恙祁面门,食中二指却直接插向恙祁心口,令人防不胜防,她本想趁机逼对方撤手后退,谁知恙祁不退反进,反逼得西贺根本无法寸进。
“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不惜拿命护着吗!”西贺气急败坏。
恙祁不言不语,不是不愿意解释,是不好对她说。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紧闭双目的无歙突然睁开了眼睛!
恙祁背对着没有看见,西贺却看见了。
她心头一惊,见无歙直直看着自己,也摸不清他现在到底如何:“恙郎,你家情郎都醒了,你还忙着与我动手吗?”
恙祁只当她随口扯谎,自然不肯理会,直到脑后一阵清风飘来,他才忽然警觉,不得不回身格挡。
趁着这个机会,西贺直接飘至洞口:“你以为我在骗你吗,你们俩好好叙旧,我就不打扰了罢!”
说罢娇笑一声,直接消失在洞口。
她对付恙祁还可以,若再加上一个无歙,尤其是一个能出手的无歙,那无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在确认无歙清醒过来之后,她当机立断,马上就选择了溜之大吉。
竹杖被迎面而来的强横力道直接打飞,恙祁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喉咙就已经被紧紧扼住。
“恙祁。”
这一声冰冷彻骨,其中仿佛不蕴含丝毫感情。
对方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脖颈折断!
恙祁大吃一惊,不顾自己被将欲窒息,一掌就拍过去。
无歙竟然不躲不闪,生生接下他这一掌,与此同时五指松开,人仅仅是往后退了几步,没有吐血。
恙祁却弯下腰咳得流泪不止,身体彻底失去力气,倒向旁边。
过了好一会儿,无歙终于再次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正常许多,但恙祁不敢大意,他靠在石壁上喘息:“你走火入魔了。”
无歙他看了躺在洞穴里的李越一眼,视线又回到恙祁身上,忽然笑道:“我没弄错罢,这样好的机会,你不趁机杀了我,或者躲在旁边看我被杀,居然还出手制止?”
恙祁:“我为什么要杀你?”
无歙哈哈一笑:“阿祁,难不成你当真对我日久生情?”
沈峤喘息着,慢慢吐出三个字:“我不知。”
“不知?”无歙的笑容有些惊奇,“我记得我救你只是一时兴起,想看你是否有资格当我的对手,顺便欣赏一下你这个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可怜人,会不会一蹶不振,因为遭遇重重打击而疯。”
恙祁:“你的动机如何,并不会改变你救了我的事实,即便是为了杀我而救我,在我被杀之前,也应该对你心存感激。”
无歙不由笑得更加欢快:“阿祁啊阿祁,我觉得你不应该修道,应该去修佛才对,你这样的软心肠,说不定早就修成大德高僧了,怎么还会被人打落山崖,那样凄惨?”
恙祁也不理会他的讽刺,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周朝如今有宇文邕在,世道尚且称得上太平,若你不在,清月宗单凭寒丞,未必能抵挡得住八方势力的虎视眈眈,如果宇文邕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公卿大臣,换个皇帝又能过日子,但要是别国借机兴兵,最后遭殃的,也不过是普通百姓。”
无歙笑道:“所以你到底还是舍不得我,我的好阿祁。”
两人说话的间隙,李越也醒转过来。
他起初还满脸错愕茫然,当他看见无歙饶富趣味地看着他时,错愕立马就变成惊恐,连滚带爬地起身,二话不说就往外面跑。
无歙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石子弹出去,碎石堪堪擦过李越的耳廓,在上面留下一道血痕。
李越啊的惨叫一声,脚下跑得更快了。
若无歙有意杀他,现在只怕他早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恙祁不知无歙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也没力气去揣测,他靠在石壁上,背后的干涸的伤口反而越来越痛,若非体内还有真气在流转,此刻早就冻僵了。
反是无歙转过头对他道:“我不杀他,因为这世上多的是不杀人,却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他想杀我,却杀不成,往后必然日日都活在被我报复的恐惧中,过得不会比现在更轻松,我只要三不五时让人以我的名义去骚扰一番,想必他自己就已经吓得半死了,你说这样不是更有趣么?”
恙祁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其实就算我没出手阻止,李越和西贺也都杀不了你,是不是?”
无歙:“是,那时候我虽然动不了,对外界感知仍在,我也听见你们的对话了,你也查探到我体内的冰寒之气了,当时若他们要杀我,必也会被冰寒之气反噬。”
恙祁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西贺走了。”
直到刚刚,西贺估计还潜伏在洞外,想确认无歙到底是不是真的恢复过来了,直到李越逃走,听见无歙和恙祁这一番对话,她才真正死了心离开。
无歙笑道:“阿祁何必叹气?你一路寻上山来,不顾危险守在我身边,我怎么能不给你一个面子呢?你不乐意看我杀人,我便放过他们这一回又如何,西贺那小丫头现在死了多可惜,有她在,合月宗以后的乐子还大得很呢!”
他起身弯腰将恙祁抱起,手触及他背后时,恙祁微微一颤,想是因为伤口被衣裳摩擦的缘故。
无歙察觉,将横抱改为背负。
恙祁乖乖的趴在无歙背上,他刚刚还走火入魔,情状凶险,此时竟也没事人一样了,从山崖洞穴一路如履平地,不过片刻工夫就到山下。
回到行馆之后上了药,恙祁要调息疗伤,索性直接闭关三日。
三日之后出来,周朝使团正好也完成任务,准备启程回国。
宇文庆听说他受了伤,还特地命人送来不少补品,他心里对无歙和汝鄢克惠这一战的结果好奇得很,听说打成平手,又不知内情如何,不敢当面去问无歙,就想来找恙祁询问,可惜遇上恙祁闭关,没能见上,抓心挠肝等了三天,才等到恙祁出关。
他迫不及待来找恙祁,先是问候他的身体,又不好意思道:“那日没想到人太多,我也差点与玉姿失散,你没大碍罢?”
恙祁道:“多谢宇文兄关怀,只是受了些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宇文庆:“不瞒你说,我们正要启程回国,不出意外的话,临川学宫那边也会派人来送行,那日无少师与汝鄢宫主交手到底是输是赢,你在一旁观战,想必了如指掌,少师不说,我也没胆子去询问,但若是少师赢了,我也好当着临川学宫来人的面奚落几句,显显我们大周的威风!”
恙祁没想到他心急火燎来找自己竟是为了这点小事,有些好笑:“应该是无宗主胜了一筹。”
宇文庆啊了一声,喜上眉梢,又有些不信:“真的么,我听说汝鄢克惠这人武功高强得很,估计能名列天下前三了,说不定天下第一也争得?”
跟武功有关的话,宇文庆听多了也不明白,恙祁就挑浅显的讲:“其实两人都受了些伤,无宗主是引起旧患,而汝鄢宫主那边,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伤了经脉,一个月内,估计都不能妄动真气了。”
“何止一个月,恐怕他三个月内都没法跟人动手了。”
淡淡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无歙走进来。
“你有什么话,为何不亲自来问我?”
也不知怎的,宇文庆见了他就心里慌,被他那瘆人的眼神一扫,一刻都坐不住,当即就讪讪笑道:“少师日理万机,不敢打扰,不敢打扰,我这就去监督他们有无好好收拾行囊,等准备出了,我再派人过来请二位。”
说罢脚底抹油赶紧闪人。
恙祁转向恙祁:“如何?”
恙祁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缓缓道:“你与汝鄢克惠一战,精彩世间少有,兴许旁人会有所体悟,但我闭关三日,除了疗养旧伤之外,功力却无甚进展,总觉得有一层阻隔,令我无法再更进一步,仿佛原地打转,唯一可喜之处,可能就是真气流转通畅一些,眼疾也有所好转,现在能大致看见一些光影了。”
“可惜了。”无歙心底有个声音道。
冰冰冷冷,凉薄无情。
但他面上却分毫不露,反倒微微一笑:“那很好。”
无歙与汝鄢克惠这一战,很快流传开去。
关于输赢,才是人人都关心的事情。
在南朝,汝鄢克惠不仅在江湖上声名卓著,在朝廷中也有一席之地,陈主对其礼遇有加,连柳皇后也出身临川学宫,因此在许多南朝人眼中,临川学宫的地位一枝独秀,几乎相当于儒门与南朝武林的领袖。
这样的身份名望,假若汝鄢克惠输给无歙,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但事实是,那日去观战的人,都说两人打成了平手,而汝鄢克惠回来之后,却一直在临川学宫闭门不出,谁去拜会也不接见,无歙同样待在行馆里,哪儿也不去,这不由令流言更加四起,有说双方都两败俱伤的,也有说汝鄢克惠技高一筹,无歙无颜见人的。
与此同时,宇文庆也放出话,说是本国无少师在行馆宴请恭迎汝鄢宫主,希望汝鄢宫主能拨冗赏光这纯粹是他听了恙祁的话之后想出来的捉弄南朝人的法子,如果临川学宫那边没有回应,他就更可以大肆嘲笑,如果汝鄢克惠亲自过来了也无妨,反正他也没说过无歙一定会出席。
两国现在虽然结盟,但谁都知道,联盟只是一时的,因为大家现在都有共同的目标,一旦目标消失,盟友依旧会变成敌人,明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私底下的角力从来就没少过。
许多南朝人听说之后深感不忿,都认为宇文庆欺人太甚,不少自认为武功了得的人纷纷主动上门,提出想要挑战无歙。
但无歙何许人也,他的狂妄自负甚至只对水平相当的人,余者碌碌,皆不入其眼,又如何会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些人若真被他“亲自接待”,估计也看不见隔日的太阳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无歙出手,跟着宇文庆一起来的那些人,也足够应付隔三差五上门来的江湖人士了。
两日之后,临川学宫那边终于传来消息,婉拒了宇文庆的邀请,说宫主正在闭关,谁也不见。
这个回应仿佛印证了宇文庆的话,那些斥骂周朝人太狂妄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宇文庆甭提有多得意,高高兴兴地来找恙祁说话,却从茹茹那里得到恙祁已经离开了的消息。
茹茹一问三不知,任是宇文庆再畏惧与无歙说话,也忍不住找上对方:“少师,您可知恙道长去哪儿了?”
无歙:“怎么,你就对他这么念念不忘吗?”
宇文庆小心翼翼赔笑:“没有的事,恙道长与我们一道来的,本也该与我们一道回去,但眼下却不见了,我总该询问一声。”
无歙:“他走了。”
宇文庆:“啊?”
无歙本没兴趣和人说那么多,但见宇文庆茫然失落的样子,他又觉得有趣:“他早有言在先,看过本座与汝鄢克惠交手,就要自行离开。”
宇文庆喃喃道:“可他一个人又能上哪儿去,不是说昆山已经回不去了吗?”
无歙笑道:“宇文庆,你带着爱妾上路,却见异思迁,对恙祁这般关注,难道真把本座视如无物了不成?”
他这话明明是笑着说的,宇文庆偏生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敢多问,赶紧找借口告辞,一溜烟闪人了。
看着宇文庆匆忙离去的狼狈身影,无歙慢条斯理地放下书望向窗外。
他依旧嘴角带笑,眼底却是兴味盎然的冰冷。
……
恙祁此时正走在往北的路上。
阳光正好,青袍竹杖,衣角飞扬,他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如今以手遮在额前挡住阳光,他也能眯着眼看见眼前景物了,虽然不可能像受伤前那样清晰,但只有失去过,才会知道原来拥有的珍贵。
离开之前,他曾去找过宇文庆,想当面告辞,对方人不在,他才给宇文庆留了一封信,请茹茹代为转交,不过茹茹畏惧主上威严,也许会先将信交给无歙,信上也没写什么,都是些寻常的问候道别,别无其它。
恙祁原还以为无歙会留人不让走,但事情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无歙什么也没说,直接就应允了,这反倒让恙祁有些意外。
这位清月宗宗主的性情正如外界传闻那样,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即使相处这么长时间,恙祁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对方的为人。
也许是自己不肯种下魔心,恢复武功又遥遥无望,对于无歙而言,已经不足以被当作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无歙彻底失望所以痛快放手,又也许是自己不辞劳苦上山挡下李越和西贺的暗算,让对方终于被打动了,这说明再冷酷无情人,心底其实也有那么一丝人情味的?
恙祁不禁为自己的揣测摇头失笑,他也许总将人性想得太好了,但假如能够让自己快活自在,把人想得好一些又何妨呢?
从建康城走,道路颇为顺利,江南自古多繁华,水陆皆通,政局平稳,很容易就会让人忘记天下还处于动荡不安之中。
但出了南朝边界,进入齐国之后再一路往北,很明显就能感觉到沿途行人商旅少了一些,人人脸上少了些欢笑富足,又多了些紧张困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了很长一段只能听声音来判断对方状态的日子,恙祁现自己现在很喜欢观察别人脸上的情绪,即便还看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总能有不少现。
从四月走到五月,走走停停,脚程并不慢,兴致来时,恙祁也会用上轻功,绝少有人知道,这个没穿道袍,拄着竹杖四处游走,惬意安然的游学士人,居然会是人人眼里落魄凄惨依附魔君的昆山前掌教。
无歙与汝鄢克惠那一战,基本已经传得人人皆知,梁州境内兴许有什么武林盛会,沿途恙祁碰见不少江湖人往那里赶,都听见他们说起这一战的事情,齐人自然不会像南人那样崇拜汝鄢克惠,言语之间,倒是对无歙颇为推崇向往,只因人人天性慕强,无歙这样的实力,即便不是魔门中人,也会有许多人欣羡崇拜。
梁州城外一处茶寮,恙祁正听旁人在议论汝鄢克惠与无歙那一战究竟如何精彩,虽然没有亲身旁观,却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亲眼看见一般,听得恙祁禁不住一笑。
旁边还空着个席位,很快有人坐下,他低头喝茶,并未抬头,却听对方道:“这么巧?”
恙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