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他们乐队绝对不是第一支在他们酒吧驻唱的乐队,这些年轻人玩乐队、来来去去的,但这支江湖人称的“魔王乐队”绝对是驻唱时间最长的一支。
四年啊。
四年时间意味着什么,孙钳记得那会儿陆延还是个从来没上过台的主唱。
控场能力十分糟糕,演出事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麦克风都往台下掉过几次,最狠的一次甚至连人带麦克风一起掉下台。
孙钳觉得自己一个外人看着都难受,更何况陆延,于是他安慰道:“人生就是这样,理想这个东西吧,太虚。有时候谈再多理想,最后也都是要回归生活的,尤其玩摇滚……你也别气馁,咱们这大环境就这样,地下待着,可以,你想往地上走,太难了。”
陆延没说话。
孙钳:“生活嘛,有时候就是在教你学会妥协。”
孙钳正说着,陆延却突然喊了他一声:“钳哥。”
孙钳:“?”
“可我认为,”陆延说话的时候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他后半句话语速放得很慢,“……生活是永不妥协。”
“……”陆延摸摸鼻子,转移话题道,“今天没见你开车,你等会儿怎么回去?打车?”
肖珩“嗯”一声,反问他:“还有烟吗。”
陆延直接把一整盒都扔给了他。
陆延扔完了没再多逗留,但他当开出去两百米遇到一个红灯,停下来透过后视镜去看后面的人,发现肖珩还在原地没走,男人正坐在路边台阶上抽烟,身上带着伤,抽两口烟后他低下头——那是一个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甚至有些脆弱的姿势。刚才打架时脱下来的那件西装外套被他随意丢在脚边。
已经是深夜。
除开凤凰台那片区域依旧灯火通明,车库附近其他地方基本没有灯光,连路灯都没几个,肖珩整个人就隐在这样一篇黑暗里。
陆延无端地觉得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像那些无家可归流浪猫狗。
当然如果是肖珩。
怎么也该是只几万起跳的赛级品种。
面前红灯闪烁两下。
……
不过,无家可归。
陆延收回眼,觉得这念头很荒谬。
肖珩注意力落在那把琴上:“你在练琴?”
陆延:“不是,在写歌。”
陆延不知道“写歌”这两个字能给人造成多大的冲击。
肖珩本来想着现在下楼能不能躲过一劫,但陆延说他在写歌,一个能把吉他弹成这样的奇才居然在写歌,这就好比有人连走路都不会,却跟他说:老子能飞。
陆延把录在电脑里的那段demo暂停,又把耳机摘下来,冲他道:“刚改完一版,听吗?”
肖少爷勉为其难越过那堆垃圾。
极其勉强地接过耳机。
“吉他弹成那样你还写歌……”肖珩话说到这里止住了。
陆延这个人。
真的会飞。
肖珩捏捏自己的食指骨结,觉得这个场面很可笑。
他的父亲和母亲,坐在他面前。
对他说:你只是工具。
工具。
他突然想到那小孩。
他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是见到那小孩第一眼,他似乎看到以前的自己。
肖珩回过神,肖启山正指着他鼻子骂:“我们哪里苛待你了,你还想怎么样,你现在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他的话说到这戛然而止。
肖珩所有情绪、或者可以说是多年来一直压着的情绪终于到达顶点。
他觉得烦透了。
肖启山看到肖珩把手里拿着的车钥匙扔在了地上,砸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止是车钥匙。
肖珩褪下了手腕上戴的手表,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外套,装满银行卡的钱夹……一件一件,他在肖启山和所谓的母亲面前,把他身上能扔的都扔了下去。
今天一直是个阴天。
到傍晚终于打出第一声雷鸣。
隔几小时后,等天色逐渐暗下去,暴雨倾盆而下。
尽管这个猜测毫无根据,陆延第一反应依旧是:他在哭?
肖珩眼睛很红,看向他的时候眼底有迷茫,更多的是戒备。
像受伤之后独自舔舐伤口,危殆间依然绷紧了满身神经的危险动物。比起不肯示人的脆弱,他身上那种混乱、暴戾、尖锐的感觉明显比脆弱更多。
像现在正不断往下坠落的凛冽的雨水。
这一整天的经历都特别奇幻。
肖珩躺在沙发上。
耳边是一阵熟悉地、磕磕巴巴的琴声,收他一晚两百的那位奸商时不时会跟着哼几句。他居然没觉得吵,本来应该觉得看什么都烦透了才对,但他发现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夜已深。
陆延洗完澡后就穿了件短袖。
肖珩在快要睡着的间隙里,借着房里微弱的光,注意到陆延左手手腕内侧有一个纹身。
黑色的。
星星。
歌切到下一首。
是陆延的声音。
激烈的节奏每一下都几乎往人耳膜上砸,然而等陆延的声音出来,那种感觉便从耳膜顺着往下走,仿佛砸在了心坎上:
“在空无一人的荒野全世界的灯都已熄灭
深吸一口气
要穿过黑夜
永不停歇
……”
离“五一劳动节”过去快大半个月,一场暴雨过后,陆延对门搬进来一位他从这场雨里捡回来的奇怪住户。
姓肖名珩,狗脾气,大少爷。
职业,不明。
陆延这个人的特点就是底线随时都能往下调整。
刚还觉得张小辉他们尴尬,再抬头的时候俨然已经没了心理负担,他把边上另一罐啤酒推过去:“我陆延,知名乐队主唱,下城区之光,音乐鬼才。认识我是你的荣幸。”
半晌,肖珩接过那罐啤酒,看着他说:“肖珩,王行珩。”
很精简的介绍。
陆延对上肖珩的眼睛,无端端地感觉他这番自我介绍说不出的正式。
有一种……“重新认识”的感觉。
他也说不上来。
像一把利刃。
把现在坐在他边上喝酒的这个人,和他之前遇到的那个开改装车的肖珩给彻底分离开了。
肖珩在看这个小区。
从天台上往下望,整个七区一览无余。
天色昏暗。
废墟被镀上一层灰。
“你们这什么时候拆的?”
“两个月前吧,”陆延说,“说要拆了建工厂,就剩我们这栋楼了。原来小区里很热闹,楼下还有卖早餐的乱吆喝,现在你想吃早饭只能走到六区去。”
肖珩第一次那么认真地观察这个“第七小区”。
他不知道自己看着这些应该是什么心情,完全换到另外一个环境中去,周遭的一切对他来说都隐隐有种不真实感。
这个环境甚至是糟糕的。
酒意不断往上泛。
陆延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打断他的思路:“抬头。”
肖珩抬起头,发现头顶上是一望无垠的星夜,这是平时在市区里看不到的景色,壮阔得像一场幻觉。
“下城区虽然是破了点,也不是一点优点都没有,”陆延把手搭在他肩上,跟他一起仰头看星星,嘴里的话却越说越煞风景,“你看,你要是去市里,没有身份证哪儿找得到工作,也就我们这非法产业链比较发达,别说你是身份证丢了,就算你是黑户也不怕……”
黑网吧网管肖珩:“……”
他正想把伟哥轰出去,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他当时没把这新闻看完,新闻最后的结尾,女主持人庄重严肃地说:“——在此,警方发布紧急悬赏令,悬赏金额10万元,希望广大人民积极提供更多线索,助我们将王某缉拿归案。”
伟哥警察梦死灰复燃:“命运阻止得了我一次,阻止不了我第二次,人民需要我。”
陆延根本没有去听伟哥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满脑子都是十万。
十万块。
一后面跟着五个零。
陆延本来把手搭在伟哥肩上打算推他出门,手劲突然一转,勾住了伟哥的脖子:“哥,我觉得人确实应该有梦想。”
“哥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伟哥说:“我计划咱组个分队,名字我都已经取好了,就叫63分队,代表咱六号三单元。”
于是肖珩住进这栋楼的第一个月。
他的邻居敲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匡扶正义。
李振听着手机里那串忙音,心说两个人认识那么多年,他好像一点也不了解陆延的过去。
以前乐队四个人吃饭喝酒唠嗑的时候总会提一提“当年勇”:我以前怎么样。江耀明喝醉酒之后就总喜欢说他以前念高中的时候学校里的小女生如何为他痴狂,以及为了跟班主任作对,往脖子上纹纹身那点破事……
但陆延不是。
他从来不会提“我以前”。
那种感觉就好像把自己过去的那十几年埋了起来,拼了命地往前走,把“以前”甩在后头。
挂断电话后,陆延在床上坐了几分钟。
然后就像平常一样把泡桶面,吃完之后把锅给洗了,差不多到点就上床睡觉,他甚至睡得也很快。
只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霁州。
霁州有漫山遍野的芦苇群,远远望过去像一片海。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那声音反复在念同一句话:“我要考C大,音乐系。”
“音乐系。”
“……”
然后天晕地转间,四周景物逐渐开始扭曲,他闭着眼不断往下跌落,直到后背触到一张生硬的床板——他跌在一张床上。
他后脑勺依靠的那个枕头底下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的是他攒了两年的学费和一张去厦京市的单程票。
芦苇慢慢褪去颜色,变成触目惊心的黑,而芦苇叶就像发黑的、带着利爪的怪物的手掌。
无数双手伸向他。
陆延半夜惊醒,背后全是冷汗。
耳边是燥热的带着夏天气息的夜风,还有几十人齐刷刷跑步时的脚步声。
穿过几条弄堂,拐进另一个小区,再一窝蜂拐出来。
下城区某街道上出现一场奇观。
被警方全市通缉的逃犯王某,由于在好又多超市买橙汁时不小心露面,被五十余名热心市民堵在小区门口狂追八条街。
这场战役简直可以载入城区史册。
肖珩活了二十多年,在来到七区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有人,有这么一群人是这样戏剧性地,热烈又艰难地生活着。
他把目光落在路边艰难地从石板路夹缝间挤出来的野草上。
那根草简直就跟陆延一模一样。
其实他对父母的印象很少。
他从小跟着爷爷长大,那个慈祥的老人会摸着他的头坐在门前告诉他:你爸妈他们都是个很好的人,他们很爱你……要是他们还在……你看你的名字,代表着你是他们的生命的延续。
尽管后来,没有人再会同他说这些话。
但父母这个词,在他心里也还仍有温度。
那种温度可能来自于老人那双粗糙的双手,絮叨的话语,也可能是那天照在他身上的太阳实在太热。
不可否认地,这两个人并不存在于他记忆里的人会在某个深夜,通过一种虚空,带给他一点继续前行的力量。
周遭喧嚣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逐渐平息下来,除了陆延的声音之外,就是伟哥打鼾的声音,这个刚上过电视的市井英雄抱着酒瓶趴在桌上,不知道梦到什么,乐呵呵地笑了两声。
陆延的和琴技相反的,是他的声音。
之前从CD机播出来的音质并不是很清楚,歌词也只听得清半句,陆延那把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和头顶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星空仿佛融为一体。
肖珩背靠着墙,这次听清楚了。
陆延唱的是:
“深吸一口气要穿过黑夜
永不停歇。”
一时之间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什么肖启山,什么经济系都被甩在脑后。
肖珩目光从陆延细长的手指上移开,最后落在手腕上,那截从衣袖里露出来半截的手腕上,纹着黑色的、七个角的星星。
陆延身上那种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简直比刚才烧在他指尖那根烟还要炽热。
陆延唱到最后习惯性闭上眼,欣赏自己出色的唱功和发挥,还未睁眼,听到耳边响起掌声。
然后他听到大少爷一贯散漫的声音说:“狗儿子牛逼。”
“……”
“狗儿子唱得真棒。”
陆延睁开眼,骂出一句:“操!”
再往前走两条路就是七区那堆废墟,六号三单元那栋破楼屹立在那里,这栋随时有被拆除可能性的破楼是他们这群无处可去的人最后的栖息地。
肖珩走在他前面。
陆延头一次有这种‘回家了’的感慨。
就像暂时松开一口气,终于有了可以张嘴呼吸的地方。
爷爷去世后,他被接到远房亲戚家——没人愿意白养一个孩子,那位和善的老人也明白,所以老人临终前把辛苦攒了大半辈子的那点积蓄包在一块洗到发黄的白布里,颤巍巍地交到亲戚手上。
葬礼刚过,陆延被一位陌生女人领着坐上开往霁州的火车。
霁州的天没几天是晴的,毫无秩序可言,满大街都是地痞流氓,疯起来不要命,出了事谁也不敢管。
谁谁谁走在路上被人捅了几刀这种压根算不上什么新闻。
刚上初中,他开始逃课,打架。他也不愿意呆在那个所谓的“亲戚”家里。
环境是很可怕的一种东西。
——在那种地方,你不动手,就只有被别人打的份。
这种感觉就像有无数双手抓着他,抓着他往下拽。
“所以我……我弟弟在道上混了一段时间,”陆延说,“不良少年你知道吧,就那种。”
陆延又强调:“那会儿他打架还挺厉害的。”
肖珩看他一眼,没说话。
见他不相信,陆延继续强调:“是真的厉害。横空出世,打出一片天。”
要把陆延嘴里那个靠拳头打出一片天的不良少年,和被打飞两米远的怂狗联系在一起着实有些困难。
“知道了,”肖珩说,“厉害。”
陆延那时候确实厉害,混了一段时间,学校里没人再敢招惹他。
但那种状态并不好受,压抑、迷茫……种种情绪不断挣扎碰撞。
他呼出一口气,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但我弟这个人,不仅吉他弹得牛逼,歌唱得也不错,他很快重整旗鼓,带领新乐队走向辉煌……”
陆延说着,发现肖珩原本夹在手里的那根烟又被他叼在嘴里,男人咬着烟,低头看他,眼眸深沉,嘴里冒出两个字,打断了他:“名字。”
“什么?”
“龙什么玩意的,”肖珩又眯着眼把烟拿下来,说,“叫什么。”
可能是听肖珩喊他儿子喊多了,陆延觉得肖珩现在这个样子,真跟养了个儿子,儿子还在学校被人欺负一模一样。
哪个畜生动你。
你跟爸爸说。
玩吉他的那七年,和老七这个名字,最终还是化成一片无比尖锐的刺青,覆盖掉那道疤,永远刻在手腕上。
陆延又简单把今天遇到大炮的事三言两语说完,正打算从沙发上站起身,去厨房煮碗面。
干点什么都行。
他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件事,V团那帮队友朝夕相处三年多,就连第一个被他拉进团的李振也不知道他以前是玩的是吉他,他说完才体会到一种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头上。
紧接着,是从头顶传过来的一句:“啧,所以你就跑?除了跑你还会什么?”
陆延怔怔地抬头看过去。
撞进了肖珩的眼睛。
肖珩压根想象不到,他一个人背着琴来到厦京市是什么样的心情,去防空洞面试主唱又是什么心情。
陆延身上那种坚韧到仿佛能够冲破一切的力量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强烈。
但比起感慨这个人真坚强,肖珩却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肖珩见他抬眼望过来,手在他头顶轻拍了一下,说:“——有什么不敢见的,你现在也还是很牛逼。”
很平常的口吻。
陆延眨眨眼,却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他缓缓低下头。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
他其实很少哭。
甚至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四年前听到医生说“你可能弹不了吉他”的时候他没哭,放弃高考他没哭,乐队解散他还是没哭。
他想,咬咬牙。
往前走。
——而现在所有情绪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一件压在心底从不去想的事,重新拨开层层盔甲亲手挖出来,原来比一直压着轻松多了。
肖珩手还搭在他头上,想说狗儿子,话在嘴边转悠半圈,最后还是说:“延延真棒。”
——你还是很厉害。
——你做得很好。
——不要怕,不要逃。
陆延用手挡住脸,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男人之前一直被长发遮盖的后颈比其他地方都要白几度,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厅里灯光照得晃眼。
湿润的液体落在指间。
陆延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安静地不可思议。
他缓了一会儿,声音闷闷地说:“说了要叫延哥。”
肖珩手顿住。
陆延说话气息不太稳,在这个无关紧要得问题上意外地坚持,他松开手,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没有多少哭过的痕迹,只是眼眶发红。
“……”
“想得挺美,”肖珩顺手抽一张纸巾,直接盖在他脸上,“谁大谁小心里没点数?”
肖珩说到那个“小”时,特意微妙地停顿一秒。
陆延把那张纸拿下来,想到身份证上差的那两个月,以及除开年龄以外的那个‘小’,说:“给老子滚。”
次日。
陆延出发去地下酒吧之前,坐在肖珩边上以写歌为借口看他敲了半小时的代码。
他胳膊肘底下压着的那张纸上压根没写几行音符,光顾着看眼前那双边抽烟边敲键盘的手。
他记得这人昨天晚上也没怎么睡。
闭眼睡觉前,键盘声不停歇。
第二天睁开眼,肖珩还坐在电脑前,这一坐又是大半天。
陆延屈指敲敲桌面,问:“你不睡觉?”
“睡过了。”
“睡了多久?”
“两小时。”肖珩说。
两小时也叫睡?!
陆延最后只说:“你要是困,直接睡我床就行,我出去一趟。”
“去吧。”肖珩往后靠,咬着烟看他。
肖珩说这话的神情跟昨晚很像。
陆延走之前把打火机揣在口袋里。
去吧。
这两个字一直支撑到他下公交车,最后站到地下酒吧门口。
陆延背着琴站在他们那桌边上,不过半条路宽的烧烤摊就是他的舞台。
他身后,是绵延至道路另一端的路灯。
头顶是下城区璀璨的夜空。
虽然他现在弹吉他的水平跟大炮显然没有可比性,摁弦时间长了使不上劲,闷音、错音,速度也不快。
……
陆延弹完,大炮还是听湿了眼眶。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陆延想起来一件事,“你说我徒弟弹得也就还行?”
当时大炮秀琴技的时候,肖珩确确实实这么说。
……
还行吧。
还行吧?
陆延在这方面护短心理极其严重:老子一手带起来的人好吗!那水平,是还行两个字能概括的?
他正打算把肖珩喷个狗血淋头,就听肖珩说:“看跟谁比。”
肖珩又笑一声说:“最牛逼的那个,不就在我边上坐着吗。”
这话就跟之前那句“延延真棒”一模一样。
陆延话到嘴边,一个音也发不出了。
其实他跟大炮“比”之前,犹豫了很久,他坐在那儿看大炮弹琴,脑子里转过好几个念头。
比吗。
——就他现在这样,还比什么啊。
陆延越想,就越在心里把自己那点勇气缩回去。
但当他把手伸进肖珩口袋里摸烟,当他点上那根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慌张胆怯在瞬间被击退。
肖珩把啤酒罐放下,又侧头叫他一声:“手给我。”
陆延:“啊?”
陆延半天没反应,肖珩不太耐烦地直接把手搭在陆延手上,抓着他的手,向上往天空深举,拖长了音说:“……陆延,胜。”
陆延一怔。
“我操,你干什么。”
“颁奖。”
“这算哪门子颁奖。”
“爸爸说算就算。”
“……滚。”
两人互呛几句。
“颁奖”结束,肖珩松开手。
陆延最后仰起头,看到自己的手被拉着高举在空中,动动手指仿佛就能抓住经过指间的风。
这场景跟那天送黄旭和江耀明的时候很像,都是烧烤摊,连天气都很相似。
肖珩跟他碰杯:“你记不记得之前在天台上说过什么?”
提到天台,陆延就只能想到两个字:“太阳?”
肖珩:“……不是日。”
除了太阳,还有什么?
陆延回想半天,想起来当时他确实还说过一句,他当时说的是“四周年会再见的”,但是当时乐队人走了一半,又迟迟招不到新队员,那句话其实说出来并没什么底气。
然而肖珩却把他当初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会再见的。”
肖珩又说:“因为你是陆延。”
——因为是你。
所以你做得到。
陆延回神,发觉酒意好像压不下去,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他上大学之后就没听过课,平时不是趴着睡觉就是玩手机,都不知道这几年浑浑噩噩到底怎么过来的。
翟壮志蹲在酒吧包间门口,右耳是酒吧纷乱嘈杂的声音,左耳贴着手机听筒,两边的声音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然后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肖珩说:“真不去了,你跟老胡说一声,我明天过去办退学手续。”
翟壮志都烟差点掉地上:“你来真的啊?”
“不是,”翟壮志实在弄不懂,“为什么啊。”
肖珩听着这句“为什么”,抬眼去看站在烧烤摊老板对面唠嗑的那个人。
陆延两条腿就比烧烤架长不少,痞里痞气往那儿一站,借着大炮刚才秀的那段琴技问老板给不给打折。
老板招架不住:“行行行!九五折,不能再少了!”
陆延显然对九五折并不满意,他凑过去说:“哥,我叫你一声哥,咱俩就是兄弟,兄弟之间,九五折说得过去吗。”
老板:“说得过去!”
“……”
肖珩的目光最后落在一片黑色刺青、和男人精瘦的手腕上。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在陆延之前,从来没有人用那样热烈又顽强的生活态度告诉他,你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不为了任何人。
你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几人插科打诨聊了一阵,陆延正准备把手机往边上扔,黄旭的一条语音正好发在群里,很长,一分二十秒。
说的什么玩意?
陆延点开,扬声器里是黄旭一声郑重的轻咳:“咳!”听起来颇为正式,整得跟领导发言的前奏一样。
黄旭:“我作为V团前任吉他手,有几句话想说,首先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团主唱,想必你也已经对他有所了解,他可能会对你有一些技术上的过分要求……”
黄旭这一分钟二十秒里有半分钟都在吐槽陆延。
陆延笑着低声骂了一句。
黄旭说着说着,中间空出一拍,语气不再调侃:“但是我们V团是一个,一个很好的乐队。”
黄旭后半段语音不像前面那样说话那么流畅,他光“一个”这个词就重复好几遍,像是突然间词穷,找不到形同词。
黄旭那头很安静,时不时伴着农村乡下、深夜里某种动物的叫声和蝉鸣。
黄旭最后说:“大炮兄弟,V团吉他手的位置就交给你了。好好干。”
黄旭这番话让他想起之前加入的那个乐队,黑色心脏。
虽然他不愿意回想霁州发生的一切,但是这个乐队、以及乐队里所有队员,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影响着他对“乐队”这个词的看法。
黑色心脏队长把“七”这个数字分给他的时候,边调音边说:“这是我们乐队习俗,每人一个号,算是……一种传承。”
当下一任队友背起琴,从指尖流泻出来的旋律,可能就是某位已经离队的前队友谱的曲。
——总会有人带着已离开的人的信念,继续站在台上。
门本来就没关,在直播间拥有顶流人气的邻居肖珩推门进来。
“谢谢‘耳朵土’兄弟送的小花。”
陆延忙着念感谢名单,一时间顾不上肖珩进来干什么,等他念完,抬眼往后看,这才看见肖珩正把他原来那台破电脑从电脑桌上撤走,又把他手里那台崭新的黑色主机摆了上去:“……”
陆延看不懂他这个操作:“你干什么?”
肖珩:“放电脑。”
陆延:“我他妈当然知道你在放电脑,我问的是你电脑为什么放我这?”
肖珩理由很充分:“我那屋没电脑桌。”
“没网。”
“没椅子。”
“没钱。”
“……”
这四个没,把陆延击得哑口无言。
肖珩又把显示屏摆上去,看一眼地上那台被他换下来那台说:“你这台破电脑,你再另外找地方放。”
撤他电脑还要侮辱它破。
陆延气笑了:“所以你买什么合成器?”
合成器价格估计跟他配的这台电脑差不了多少。
肖珩在理电线,他倚着电脑桌说:“想给你买就买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多做思考,这话说完不光陆延,连他自己都愣住。
不为什么。
就是想给你买而已。
陆延忘关的直播间里评论数暴增。
一眼看过去全是感叹号。
陆延愣了会儿才想起来手机里还开着直播,他过回神想点“下播”,看到屏幕上一条最新的评论。
观众:主播耳朵是不是红了?
陆延下播后,在沙发上呆坐一阵,想到那条评论,他犹犹豫豫抬手去摸耳垂。
那温度从指尖一路往下走。
肖珩像是看出他想说什么,停下手里的动作,往后靠了靠,说:“我今天回学校办退学手续。”
陆延白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确实听到汽笛声,但怎么也没想到是去办退学手续,他好几句话在嘴边都没能说出口,最后只说:“你想好了?”
肖珩没说话,他把现在在写的东西缩下去,又调出来一个文档——那是一个软件开发策划案。
即使陆延对这方面了解不深,但几页文档看下来,他能确定这不是一个突发奇想、过家家式的策划。相反的,写得有条有理。
肖珩低头点上一根烟,说:“想好了。”
陆延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那也犯不着退学’,他声音很低,像一根羽毛轻轻地拂过耳际。
“想好就去做。”
肖珩手一顿。
所有人都在跟他说“你退什么学”。
他抛开所有后路,孤注一掷,陆延站在他身旁跟他说:想好就去做。
“通向成功的路不止一条,”陆延的鸡汤说来就来,他拍拍肖珩的肩说,又扬起声说,“只要不怕苦,不怕累,遇到困难不轻言放弃!”
肖珩笑了一声:“你忘了你是乌鸦嘴?”
陆延:“妈的,那是意外好吗,我人送外号七区小福星,不信你问伟哥,他哪张中大奖的刮刮乐不是我给他买的。”
肖珩:“大奖,有多大?”
陆延摸摸鼻子:“十块吧。”
肖珩笑得止不住。
陆延一开始还喊“别笑”,到最后自己也没忍住跟着笑:“操。”
神秘,反叛,尖锐又嘈杂。
这地方摇滚气息太浓。
肖珩站在防空洞口,像是……一脚踏进了陆延的世界。
他的目光略过那群忍不住高举起手、吹口哨的摇滚青年,最后落在陆延身上。
他唱完最后一句,大炮和李振的部分还没结束。
于是在这片伴奏声中,陆延手还搭在麦架上,跟着节奏摇摆,幅度很小,他左耳戴着一条很细的耳链,身上那件衣服本来就空大,轻微晃动间、勾出男人清瘦腰线。
一首歌结束。
防空洞沸腾。
飞跃路三号防空洞从九十年代末开始形成下城区一种独有的“乐队文化”,许多乐队在这里排练,渐渐地,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像一个专属秘密基地。
防空洞里墙壁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涂鸦,如果仔细辨别,这些石砖上其中可能还有九十年代某乐队留下的印记。
陆延站起身,解释说:“以前那些乐队总喜欢在墙上刻点东西,什么老子牛逼,摇滚不死……”
肖珩问:“你们也写了?”
“我们的不在这块,”想到这个,陆延摸摸鼻子,“你要看?”
陆延带着他往里走两步:“当时刚成团,写得挺中二的。”
陆延说着在其中一堵墙面前停下。
这回不用陆延指,肖珩一眼就看到墙上VENT四个英文字母,除开队名、成员外,最底下是一句:往上冲吧,直到那束光从地下冲到地上。
“都说了很中二。”陆延作为一个没什么底线的人,再看到这句话仍感觉到几分羞耻。
这堵石砖墙很长。
摇滚青年们用自己的方式,将愿望和存在过的痕迹刻在这些墙上。
肖珩去看“陆延”那两个字。
这两个字写得潦草到飞起,可以从比划里看出陆延当时确实满怀激情和斗志,别说冲出去,字首先就已经开始飞了。
陆延为了缓解那份羞耻感,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塞进肖珩手里:“来都来了,你也写一个?”
“写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肖珩想说他没什么想写的,陆延已经抓着他的手,将尖锐的那头抵在墙上。
防空洞里温度比外头低,陆延的手略微有些凉,细长的手指覆在他手上,牵着他一笔一划在飞起来的‘陆延’边上刻上‘肖珩’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