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呆过的整个世界,都在你眼里了。
越不可控,就越容易引人沉迷,越是危险,就越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比如时间,比如人。
“亲爱的,你让我被倒计时威胁了一天。”萨厄·杨说了一句,最终还是没去看那个倒计时。
不看他也知道还剩多久,因为每一分钟他都数着。
当初眼睛恢复后,有很长一段日子他都适应不过来。
有时候,他会突然看见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像完全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一个孤岛。有时候会突然听见有几声模糊的电子音,报着一些时间、能量相关的数据,像是开始幻听的精神病人,还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身上始终残留有一丝血味,浓重而甜腥,挥散不去……
但是无所谓。
看,有人毫不介意地抱住他了……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对于你来说是最特别的那个,区别于其他任何人,就像你对于我来说一样。”
“永生成就魔鬼,死亡成就神。”
这些或板正严肃、或风趣幽默的长辈们,在那些平静岁月里扮演着各种角色——引路者、监督人、朋友、师长,正面的、反面的,讨人喜欢的、令人畏惧的,但总有那么些时候,他们会褪下所有附属身份,去当一个能拦下所有风雨的纯粹的父亲。
浩荡无边的太空并不总是黑的,有无数或远或近的星球散着或明亮或黯淡的光,偶尔还能看见一些更为奇异的光景,但因为太过旷大的缘故,人不论在停浮在哪一处,都会有种本能的寂寥感。
你看,时间多奇妙啊。当年在毕业照上笑闹成一团、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后来各奔东西,活成了千差万别的模样——他们之中,有人曾经装过中立,也有人扮过敌手,有人效忠于军部,也有人供职于总领政府,有人当过英雄,也有人被划为叛党,有人活着,也有人死了……
现今一部分正坐在他不远处的单人座舱里,一部分正在对抗白银之城的战线中,在不同的位置共同出生入死。
这之间仿佛只是一闭眼又一睁眼的工夫,近百年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曾经那个社团,原本只是因为一时兴起,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好好取,只有一个玩笑般毫无实质意义的标语——友谊天长地久。
这个根本看不出社团性质类别的标语被他们自我调侃过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重新记起,邵敦居然想不到比这更合适的标语了。
看,时间作证,友谊天长地久。
“我这辈子所有的心跳加速都是你引起的,亲爱的长官,你可真能给我找刺激。”
“亲爱的长官,快来吻我,枯草衰杨,青春易过。”
星河璀璨,阳光干净,在人间所有美好的存在里,不论是活着或者死去,我总是最爱你。
火光、星幕,还有这一整片空无一人的旷野,在萨厄·杨记忆里出现过很多次,那个从背后过来拍着他头顶的人声音模糊,面容同样模糊。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应该并没有忘记对方的模样,也许某一天重新见到的时候会有种区别于任何人的熟悉感,然后他就会认出来。
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的记忆力,又低估了世界的奇妙度。
他认出来的时间远远晚于预期,但答案却格外惊喜。
他突然开始有点喜欢这个看似严苛无趣、却偶尔能给人惊喜的世界了,因为面前这个他特别喜欢的人。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程度的爱屋及乌。
“我的嘴巴表示现在不太想说话,它目前只有一件乐意做的事情就是亲你。你如果想试试嘴唇肿起来是什么感觉,就继续勾,我巴不得呢亲爱的长官。”
萨厄·杨的声音低低沉沉地贴在耳边响起,听着让人踏实极了。
就好像不管要去做些什么,都有无限信心。
原来之前凭空假设的那些事,真正到了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去想。
原来在碰见同样的事时,他们最终所做的选择居然是一样的。
他和蒋期,萨厄·杨和艾琳娜;执行官和囚犯,研究者和实验体;
不管身份有多对立,不管经历有多大差别,在奔流的岁月里,有些东西总能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恒久常在。就好像不论在哪个时代,不论碰见怎样的灾难,总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做出前人相似的选择。
这或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和不朽。
无名的朋友。
后会有期。
亲爱的人,后会有期。
停滞的世界缓缓转起齿轮,混乱的时间飞速回归原位。
当神明坠地化为山丘,当魔鬼选择丢弃权杖,当时间为墓碑加冕,众生重返人间。——《永无之乡》
楚斯关掉了屋里的灯,安静地看着清透的阳光一点点漫进来,给床柜桌椅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把一切都包裹得明亮又温和。
你看,后会终归还是有期的。
他醒来的时间恰到好处,刚好能和惦念的人,重逢在一场温柔的暖春里。
尘埃落定,一切都好。
几十年沉淀下来的心照不宣和风雨友谊,就都在这场笑里了。
所以,他们从不会遗憾老去。
悠长人生和白首深情,都是岁月的善举。
我很高兴,能跟你一起老去。这样,在化为坟墓的时候,就可以对你说:我爱你,有一生那么长。
楚斯突然明白了埃斯特那句话的意义——有些事情,即便不用纸笔,也一样会被铭记。
比如“我爱你”。
这句话的表达方式总有千千万万种,每天,每时,每刻,在每一个不同角落上演——
就像楚斯回答说:“等以后老了……”
就像萨厄•杨说:“我很高兴。”
就像街角有一对拥抱的年轻情侣;而埃斯特正坐在蒙卡明菲里,指着墙上那句话,说给蒋期听;
再远一些的地方,邵珩给老爷子泡着茶,絮絮叨叨地让他注意身体;梅德拉上将则跟女儿连着通讯;
星球另一头,精锐训练营的陆地基地里,唐他们那几个出生入死过的伙伴大笑着碰了杯,大快朵颐。
茫茫太空里,卡洛斯•布莱克在床边坐下,冲床头柜上妻女的照片说:晚安,第29128天,我依然很想你们。
……
阳光依然干净,星河依然灿烂。
世界也依然在长久深情中缓缓地朝前走。
于是时间奔流,得以见证人间在漫长岁月里,所有的永恒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