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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辟谷

鲛绡透

怀素发现他的小徒弟近来有些不对劲,一天里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手里都拿着吃的:有时候是半山腰采来的野果子,有时候是从后山猎来的山鸡,偶尔还有山下顺回来的点心。

吃饭的时候更是不得了,一顿能吃两碗。

这日清晨。

已是深秋霜降时节,怀素的七绝殿位于众山之巅的悬天峰顶,雾蒙蒙的天氤氲了半空中一抹白色。

这是沈稚拜怀素为师的第七年,昔日怯弱稚子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芝兰玉树,美如冠玉,动若山间飞雪,静若云中明月,每日里便是光看着便已是赏心乐事。

他及冠的生辰,怀素给他取字“月禾”,并亲自选上好的昆仑白玉,精雕细琢了半个月,制了一套白玉冠做生辰礼

沈稚练完一套“镜花水月”,收势落地,气息不曾有微毫凌乱,面色如常地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鲜红的果子。

怀素眉峰微蹙,随即笑着冲小徒弟勾了勾手指。

沈稚刚刚咬了一口果子,这种果子是悬天峰后山的无根果树结的,果肉鲜脆多汁,十分解馋,一口下去,口舌生津——据说那果树的幼苗还是怀素亲自去南海观世音菩萨的紫竹林求取的呢。

他半点没意识到危险,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那原本就没多大的无根果,意犹未尽地伸出一小截和果子同色系的小舌舔了舔唇,便朝怀素的方向走过去。

怀素眯了眯眼,在沈稚注意不到的角度,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几乎只是一瞬间,便又恢复如常。

“早上没吃饭么?”待沈稚走过来,怀素微笑着,语声柔和。

“吃了啊。”沈稚答道,说话间又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一块芙蓉糕。

怀素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一向是不大重规矩的,养成沈稚在他面前乐得自在。

怀素笑意更深,薄唇勾起一抹凉薄的孤独,勾勾骨节分明的手指,示意沈稚再过来些。

沈稚这才觉出哪里不对,怀素脸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下意识地转身欲跑,怀素岂能让他如愿。

沈稚只见眼前白光一闪,还来不及作任何反应,人已经仰躺在怀素怀里,目之所及,是天边飘拂的彩云和七绝殿廊檐上煜煜生辉的琉璃瓦。

怀素含着笑,大手不轻不重地在沈稚臀侧拍了一下:“月儿长本事了,往哪跑,嗯?”

沈稚知道怀素有时候是十分无聊的,于是闷声道:“师尊误会徒儿了,徒儿没想跑。”反正他也没能跑得了,是不是要跑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

怀素知道小徒弟的心思,也不戳穿,一手揽住人劲瘦的腰,另一手覆在人儿丹田处,释放出一丝温和的灵力查探里面的情况。

灵力充沛,如珠走盘,俨然经脉通透之兆,修行时对灵气需求颇多,但如今已是末法时代,就算是他这钟灵毓秀,埋了大神盘古指骨,号称众山之巅的悬天峰,也隐隐有灵气枯竭之兆。

身体对灵气的需求如饥似渴,外部灵气又供应不足,沈稚会本能地通过吃东西获取一点微薄灵气,不足为奇。

但食物中的浊气多于灵气,长此以往于身体无益。

怀素笑意冷了冷,拍拍沈稚瘦削的肩,示意人起来。

沈稚动了动腰,从怀素腿上滑下来,翻身跪坐在怀素旁边的蒲团上,后知后觉地给怀素见礼:“师尊。”

怀素眸中戏谑,声音如和风细雨:“这时候乖了?”

沈稚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讨好地看着怀素:“徒儿什么时候不乖了?”

怀素啜了一口白玉盏里淡青色的雪顶含翠:,淡淡地:“嗯,乖。”

“乖地都敢糊弄我了。”

沈稚:“……”

眼眸微垂,羽扇般的两排睫毛掩住眼里的郁闷,红润的嘴唇微微撅起,透露着满满地不开心。

怀素手指把玩着茶杯:“不多罚你,辟谷一月,略施薄惩,可好?”

沈稚:“……好。”他敢说不好么?

——

沈稚素来是极省事的,怀素只要吩咐便没有不奉行的,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那时他刚来悬天峰,许是自来漂泊无依无靠的缘故,即便怀素答应收他为徒,他还是没什么安全感,何况怀素也不是一个拘泥礼数的神仙,他也没行过什么正经的拜师礼。

加之他刚来悬天峰那两年,魔族肆虐,与仙道诸门派争斗无休,牵连人间界礼崩乐坏,烽烟四起。

沈稚出身魔族,他总怕怀素会怪罪他,因此一见怀素就如同老鼠见了猫,有多远躲多远。

怀素一时费解,挑了个吃饭的功夫拎住人的后脖颈:“躲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沈稚摇头,一阵挣扎无果,索性跟怀素大眼瞪小眼,一双水润润的眸子满是倔强,养了两年刚刚长了一点肉但还是很瘦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抿着唇:“没有。”

怀素在心底默默叹息,他自血海降生,一念破血海飞升,历千年人世离别,何等精明通透,他放下人儿,半蹲下身,耐心地替沈稚理着散乱的衣襟:“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是非不明胡乱株连的人?”

沈稚仍是死死地瞪着他,紧咬牙关,红润的唇一点点失了血色,抖得厉害。

怀素失笑,握住沈稚冰凉的小手,一丝温润精纯的灵力流入沈稚的身体,缓慢而坚定地驱散着身上的凉意。

沈稚惊讶地望着怀素。

怀素笑笑摸摸他毛茸茸的头,沈稚的发丝很软,时常会搅成一团,沈稚下意识地躲开,小脸皱成了雪白的包子:“不要摸头,会长不高的。”

怀素不由觉得有趣,伸出两根手指拧住沈稚的小脸儿:“歪理,你阿娘告诉你的?”

沈稚静默片刻,然后小声道:“我没有阿娘。”

怀素一愣,亦不多言,亲手替沈稚添了碗热腾腾萝卜汤,叹了口气:“看在我们都没有阿娘的份儿上,留下来吧。”

“既然叫我一声师尊,总归不至于叫别人欺负了你去。”

“怎么,不相信我。”

沈稚端端正正地接了怀素那碗萝卜汤,啧不喝,只是捧在手里,或许是觉得自己看着怀素的目光太过放肆,自卑地垂下眼皮。

怀素又想伸手去摸他毛绒绒的发丝,手悬在半空,忽而又收了回来,哑然失笑:“给你讲个故事。”

“嗯?”沈稚到底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性单纯,一听故事好奇心就上来了,期期艾艾地偷眼看怀素。

“先吃饭。”

“是。”沈稚犹豫再三,踌躇地拿起汤勺,一口一口地喝着汤。

“从前有一片蛮荒之地,叫做血海,八万里血海蜿蜒,朽木不生,那里有许多凶恶庞大的怪物,终其一生,都无法开化。”

听到这里,沈稚秀气的眉紧紧蹙起。

怀素很照顾幼崽的情绪,没有说那些怪物自相残杀、互相吞噬撕咬的事情:“后来,血海里诞生了一尾很厉害的金龙,他和血海里的其他生灵都不一样,他有神志,生来为天地所钟,夜以继日的吸收天地间的灵气,没多久就打遍了血海无敌手,他开始觉得无聊,于是,他离开了血海。”

“后来呢?”沈稚微微撅着嘴,他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无聊,但是这毕竟是怀素讲的故事,如果表现地毫无兴趣是不是不太好。

“后来的事以后再说,今天你该练剑了。”

沈稚的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一碗萝卜汤不知不觉全被他喝进了肚子里,怀素当然不会告诉他,炖这锅汤的萝卜已经生出了灵识,马上就要成精了。

谁叫这样的萝卜灵气充足,最适合替瘦弱的小孩补身体呢。

怀素出身血海,自认并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主儿,在他眼里,弱肉强食才是永恒。

——

这日,怀素正在书房读书,沈稚坐在下手的桌案上誊写经卷,他一袭赭红衣衫,与外头的白茫茫的一片皑皑冬雪相得益彰。

怀素是个极风雅的人,夏赏荷花冬观雪,春日饮茶秋望月,一举一动都极有韵味。

沈稚已不是小孩,已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到了怀素身上,他在看什么呢,道德经?

《道德经》沈稚也读过,但他不懂那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劳什子文章有什么好看的,比起《道德经》,他还是觉得怀素更好看一点。

“怀素。”不知怎的,他看着看着就有些郁气,他想,可能是饿肚子的缘故。

怀素头也不抬,手指一拨,又翻了一页书:“没规矩。”

虽是呵斥,但语气平平,显而易见,怀素是没生气的。

沈稚将手里的狼毫笔随手丢在案上,双手拄着下巴,又叫了一声:“师尊。”

怀素这回终于正眼看他:“有事?”

“我——”沈稚动了动唇。

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怀素打断:“先说好,晚饭免谈,这个月你辟谷还记得吧?”

沈稚:“……”

闷闷地,带着鼻音,委屈巴巴地:“哦,那没事了。”

怀素原本是同沈稚开玩笑,听到沈稚说没事才真得上了心,自己养大的萝卜自己不知道,沈稚越是这样说没事,就越是有心事。

他轻笑,若无其事地继续同沈稚玩笑:“若是让我知道你背着我偷偷吃东西,仔细你的皮。”

沈稚挺直了脊背,跪了起来,仰望着怀素的目光沾着挑衅:“我昨日吃了无根果,前日吃了荷花酥,大前日吃了烤兔子。”

怀素戏谑的目光落在沈稚身上,似笑非笑:“月儿,咱们悬天峰上没兔子。”

沈稚:“……”

“有、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沈稚梗了梗脖子。

“行。”怀素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随手拿了桌上紫檀木的镇纸放在手里把玩:“过来吧。”

沈稚站起身,走到怀素跟前,跪下:“请师尊责罚。”

怀素却不动,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沈稚身后,眯了眯眼:“转过去。”

沈稚不动,仿佛聋了一般,仍然倔强的跪在原地,怀素气笑了,要他辟谷原本是为他好,他倒好,背着自己偷吃,如此不知自惜。

心念一动,精瘦有力的手落在沈稚单薄的肩膀上,用力向下一按,沈稚原本还在无声抗争,无奈怀素的手劲实在太大,直接按得他趴伏在地。

怀素复又把手移到沈稚腰上按着,叫沈稚一点力也使不出来,一时间屁股成为了全身制高点。

直到怀素扬起了那方长五寸,宽三寸,厚两寸的镇纸,沈稚才反应过来,又羞又怕地叫道:“师尊,我已经及冠了,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罚我了。”

沈稚只是随口喊喊,并没有指望怀素会因此停手,不料怀素竟然真的停了手,而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光洁的下巴微抬:“有道理,那,伸手吧。”

沈稚挣扎着爬起来,脸色白了白,虽然还是要挨打,不过打手总比打屁股要好看多了吧。

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并排举过头顶。

怀素再不多言,一镇纸裹挟着疾风落下。

只一下的疼痛就将沈稚生生逼得哭了出来,两只手像炸开了一样痛,随后一点点渗进骨髓里,沈稚眼前一黑,胸口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蔓延开来。

再看那两只白嫩的手,迅速由紫转黑,隐隐有血点渗出。

怀素却一点也不动容,握着镇纸就要挥下第二板。

沈稚慌忙把两只手抽回来,捂在胸前。

怀素也不催他,放下镇纸,食指屈起,轻轻叩击桌面,清脆的响声每次都像是敲在沈稚的心尖儿上,手上。

“伸手。”

沈稚泪眼婆娑,咬着唇,连句话都说不完整,只依稀能听出“不要”几个字。

怀素笑笑,笑意并不达眼底:“伸手。”

“不要了不要了,师尊师尊,还是打屁股吧。”

怀素像是极好说话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几乎能逼疯沈稚:“行,翻倍,二十。”

沈稚这时候也不要什么面子了,跪趴在地上,屁股就放在怀素手底下最方便动手的位置。

怀素亦不留手,左右各给了十下,直打的沈稚哭喊求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认错都痛的无法呼吸。

打完后,怀素亲自将人扶起来,抱在怀里,悉心擦掉脸上的泪痕:“月儿,还是等什么时候你能出师了,再与为师讨价还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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