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桑和王一帆吃了早饭后就打车从市中心去了孔卓和苏慕生活的小镇上。

孔卓准时和她们碰了面，三个人沉默地往苏慕家走去。

耳朵里隐约能听到葬礼上唢呐的声音时，孔卓突然停了下来。

“你们身上有现金吗？”

阿桑顿时明白过来，点头道，“我带了两千块钱在身上。”

孔卓比划了两根手指，“两百就够了。”怕她误会，又解释说，“我妈说别多给，同学关系大家都给这个数，我们给多了反而让其他人不好做人。”

阿桑想起王一凡说过的那些话，也明白在这种场合自己应该保持低调，于是点头表示理解。

苏慕家住在小镇上，丧葬还是延续了农村的风俗，基本都在自己家小院里办葬礼。虽然麻烦些，但好处是比起全权委托给殡仪馆办理，能省下不少钱。

阿桑跟着孔卓走进小院后就开始四下张望，在穿着白色孝服的人群里寻找苏慕的身影。

大男孩身姿挺拔，皮肤白皙，在一群肤色暗黄的中年男人里俨然有种鹤立鸡群的气势。

等到孔卓代表三个人随完份子钱，他们才一起走到苏慕跟前。

“你们怎么来了？”苏慕嘴上这么问，视线却只落在阿桑脸上。

四目相对，阿桑注意到他向来黑白分明的眼里透着不少红血丝，白皙的皮肤衬得眼下两片青黑阴影格外突兀。眉宇间仿佛透着一丝阴郁，但在看向她时又似乎略微消散了些。

“哥，需要我帮忙吗？”连孔卓都看出了苏慕脸上的倦容。

“不用，你照顾好她们吧，我这里实在抽不开身。”苏慕伸手拍拍孔卓肩头。

“阿姨她好点了吗？”孔卓刚刚在交份子钱时已经从过来参加葬礼的人嘴里听了不少苏慕家里的近况。

苏慕眼神暗了下来，转头看向父母卧室的方向，淡淡地说，“会好的，我爸在陪着。”

阿桑很想说两句安慰他的话，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低低说了声“节哀”。

一直没说话的王一凡也跟着道了声“节哀”。

丧葬乐队敲锣打鼓，唢呐声声，眼下显然不是拉着苏慕聊天的时候。

再加上葬礼琐事多，成父需要照顾成母，一切事宜就都落到了苏慕头上。

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苏慕就被人叫走了。

“我们走吧。”人已经看到了，虽然没说上什么话，但看到他能打起精神在亲戚和邻居的帮助下办理这场丧事，阿桑稍微松了口气。

但想到他在同龄人还在象牙塔里读书时已然不得不承担起这样的重担，她心里仍然止不住心疼。

于此同时，有隐隐有些自豪，为自己的男朋友有这样独当一面的能力而自豪。

只可惜她虽然人来了，却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去帮他一把，所以不如早点离开，免得他百忙之中还要担心她。

孔卓明白她没有留下来吃席的心情，于是提议道，“中午去我家吃饭吧？”

阿桑还没说什么，王一凡抢先回答，“不去！”

“为什么？”孔卓不解。

王一凡心说我还不想见家长呢，不过嘴上却问阿桑，“你怎么打算啊？”

“我想下午就回去。”阿桑说这话时面上露出点歉意。这样千里迢迢跑来就为了看他一眼，这种行为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冲动了。

“那我跟阿桑一起回去。”王一凡抱着阿桑胳膊对孔卓说。

孔卓看向王一凡的眼神里顿时显出一丝幽怨。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自然是恨不能天天和自己喜欢的姑娘待在一起。

可是孔卓知道自己还有日夜期盼着他回来的父母，一颗心虽然落在心爱的姑娘身上，但也清楚自己不能做讨了老婆忘了娘的混账。

要是王一凡能留下来就好了。

阿桑看出来了，轻轻戳了戳王一凡胳膊，小声附在她耳边说，“要不你在这里多玩几天吧?我自己回去没问题的。”

王一凡显然也觉得自己这么对孔卓有点过分了，想了想说，“那我再待两天吧，但我还住市里酒店。”

孔卓喜出望外，也就不计较她到底住哪里了。

阿桑买了下午的火车票，抵达北京时已经天黑了。

回到住处简简单单煮了一碗挂面，吃完就去洗澡了。

洗完澡才发现手机上有两个苏慕的未接来电。

阿桑也顾不上擦头发了，往床头一靠，拿起手机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苏慕略显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怎么一个人回去了？”

还没等阿桑回答，他又接着问：“你明天还要上班？”

“我本来请了五天假，不过现在没什么事，准备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就回去上班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吃饭了吗？晚上有时间休息吗？”

阿桑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苏慕沉闷的心情因她的关心而稍稍得到缓解，再开口时已经不复前一刻的急躁了，“我吃过了，在休息。二叔和大伯家的堂哥在守夜，后半夜我去替他们。”

“那你去躺一会儿吧。”阿桑虽然有很多话想跟苏慕说，可想到他疲倦的样子，哪里还忍心打扰他休息。

“好，那你等我回去。再过三四天我就回去了。”

“嗯，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苏慕，”阿桑犹豫了几秒，小声说，“都会好起来的。”

“嗯～”

电话里大男孩的语调似乎略有些上扬，这让阿桑放心了不少。

听筒里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阿桑把手机握在手里，看着熄灭的屏幕怔怔发呆。

今天在葬礼上虽然所有人都在说着陌生的方言，但是她还是隐约听明白了一些，再加上自己的推测，大概也知道苏慕眼下的心情肯定非常糟糕。

不仅因为弟弟的去世，还有世人对他的一些功利性评价。

大意是说他运气好，原本可能成为他下半辈子负担的弟弟因车祸去世，不仅如此，肇事者还赔了不小一笔钱。

没有人考虑他的感受，反而觉得他作为家中的独子是这次事故中最大的受益者。

她甚至听到有人说这笔钱够苏慕娶媳妇了。

阿桑当时心中既替苏慕气愤，又恨自己连帮他辩驳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不拖累他而已。

三天后的晚上，苏慕终于回来了。

阿桑打开门的瞬间，屋外的大男孩扔下行李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新生的胡茬蹭在她脸颊上，又刺又痒。

但她却没有抱怨，只是紧紧回抱他。

两个人在门口无言地拥抱，直到楼道里的感应灯因为别人上楼的脚步声而再次亮起，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彼此，默默进了屋。

“饿吗？我去给你下碗面吧？”阿桑边走边问苏慕。

苏慕从身后再次拥住阿桑，鼻子在她耳后轻蹭，闷闷地开口，“我不饿。”

又略带委屈地补了一句，“就是想你了。”

阿桑挣开他怀抱，转身搂住他腰，仰起脸和他对视。

两个人这才看清了彼此。

大概是一路舟车劳顿的缘故，眼前的大男孩状态比阿桑上次见到时还要糟糕。

阿桑语气里满是心疼，“是不是这两天都没睡好?”

“嗯，困了～”大男孩眼睫垂下来，遮住干涩的眼睛，再次弯下腰，将下巴搁在阿桑肩头。

手掌轻抚过大男孩凸起的脊椎骨，阿桑心里又软又酸。

“快去洗澡吧，洗了早点睡觉。”

“好。”苏慕口中答应着，却迟迟没有动作。

“苏慕～”阿桑轻拍他后背，提醒他该去洗澡了。

苏慕这才松开手。

片刻后，趁苏慕在浴室里洗澡的工夫，阿桑下了一小撮挂面，烫了几片绿油油的油菜，又卧了一个煎鸡蛋。

苏慕洗完澡出来，寻着煎鸡蛋的香气凑到阿桑身后，看着她白皙的手指正抓了一撮香菜往面里撒，就知道是给他做的。

“谢谢，我来端。”他抢先端起碗往房间走去。

见苏慕开始吃面，阿桑拿了衣服进了浴室。

等两个人各自收拾完上床时已近十点了。

两具年轻的身体很快找到契合的姿势相拥在一起，久久无言。

直到阿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才听见苏慕低声开口，“阿桑～”

“唔～”阿桑闭着眼摸了摸苏慕线条分明的下颌骨，柔柔地问，“睡不着吗？想说说话吗？”

她知道他的心里不全然是对弟弟离世的悲伤，更有无数的委屈。

搭在她后腰上的手臂紧了紧，大男孩仿佛在给自己鼓气，终于十分艰涩地开口，“我妈说我冷血。”

阿桑心里好像被无形的手揪了一把。

她完全想象不到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母亲才会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但她还是极力组织语言开解苏慕。

“阿姨她只是太伤心了才钻了牛角尖。等她想明白了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苏慕却在黑暗里轻声说，“她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自己冷血。”

“苏慕。”阿桑语气急切，“你不是的，我，孔卓，王一凡，还有白洋，大家都觉得你是很讲义气的人。”

苏慕却没有回应她这话，只是自顾自继续说，“听到我弟出车祸时，我心里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在想为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倒霉的事情总是发生在我们家。等到医院宣布他抢救无效时，我心里居然觉得松了口气。觉得死亡对他和对整个家庭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很冷血很可怕吗？”

“苏慕～”阿桑从小生活顺风顺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苦难，一时竟觉得无法感同身受。

理智上她十分理解这样的心理，就像葬礼上那些人说的那样，对苏慕来说，弟弟的去世确实让他的人生路上少了一个潜在的负担。

但感情上，她有点接受不了。她不信苏慕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她心目中的苏慕不是这样的人。

“弟弟刚出生的时候，我记得我那时很开心的，因为终于有个人可以在爸妈去上班时和我一起待在家里玩了。可是我很快就不喜欢他了，因为我妈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他身上，也因为他先天的智力问题，根本没办法交流。等再大一点，甚至觉得讨厌他。我爸白天要上班，我妈因为生二胎被开除后总是在寒暑假出去打打零工，因为这时候我不用上学，可以在家照看弟弟。但凡他有点什么意外，总归是我的错。所以我那时总是嫌他是个累赘。但逐渐也明白他的下半辈子会成为我的责任。”

苏慕说到这里忽然低头埋在阿桑颈窝里。

冰凉的泪珠很快滚入阿桑脖颈里。

阿桑一时有些无措，“苏慕～”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哪怕我不喜欢他，我也从来没有起过希望他早点……的念头……”大男孩哽咽着，那个“死”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最让他难过的是母亲认为弟弟的死是他造成的，就因为他没有顺着母亲的意愿想办法让弟弟转到北京来治疗。

母亲认为他年纪轻轻能在北京开两家店一定是认识了什么达官贵人，所以认定他有能力救弟弟却成心不想救。

他哪里有那样的能耐?辛辛苦苦从无到有，哪里沾过任何人的光?只不过是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就让因失去孩子而丢失了理智的母亲这样揣测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跟处于悲痛中的母亲计较，父亲也说不是他的错，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让正在抢救中的人千里迢迢转到别的医院去。就算能，在那种情况下也不是理智的做法。

父亲劝他不要放在心上。

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可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恶意揣测，说他得了弟弟拿命换来的钱指不定心里多高兴。

可自己的母亲误解他，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这两天琢磨来琢磨去，他居然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他是潜意识里不喜欢弟弟，是在得知他死讯后觉得松了口气。于是忍不住开始自我厌弃。

甚至在打开门见到阿桑的那一刻害怕她也会鄙夷自己。

阿桑虽然不知道苏慕遭受的这些，但却是知道那些亲朋友邻中确实有那么些人对他恶意进行评价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想来苏慕肯定也是听到了一些的。

她张开口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喉咙紧得说不出话来，努力了几下终于发出声来，声音里却已经带上了哭腔，“我知道的。”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却还是坚持说完了想说的话，“我相信你。”

“对不起。”苏慕迅速抹了下眼睛，又用唇贴了贴阿桑眼角，确认她没有哭才松了口气继续说，“睡吧，我不该和你说这些，害你担心了。”

“唔～”阿桑摇摇头，说出口的话依然带着点颤音，“我没事，想听你说。”

“不说了。”苏慕突然觉得有点羞赧。懊恼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居然在阿桑面前哭鼻子。

“睡吧～”他又轻声补了一句。

“苏慕～”阿桑摸上他有些湿润的眼睫。

“嗯?”

“如果弟弟还活着，你会照顾好他的后半生的对不对？”

“嗯。”苏慕淡淡回了一声，心里却觉得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甚至连自己的回答都显得虚情假意。

“我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否则你不会在我爸妈面前如实交代你弟弟的情况的。”

女孩子轻轻的一句话唤起了他的记忆。

是了，他想起来了，当初他就想过，假如阿桑的父母因为这个而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只要阿桑愿意相信他，他就不会放弃。他一定努力照顾好阿桑，也照看好弟弟。

“嗯。”这一次苏慕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阿桑，谢谢你相信我。”

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