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摇光峰。

山陡峭，在浓重的夜色中更显得孤峭沉寂。白日里仙鹤翩跹云霞缭绕的盛景早已湮灭，只剩下怪诞山石投下的轻影。

师昧拢紧了身上单薄的弟子服，指尖冰凉，却并非因为寒意。他步履沉稳，熟稔地避开巡逻弟子和所有可能被窥见的路径，身形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这条路，他走过太多次了。从当年那个被这位看似清冷出尘的长老亲自点中、破格录入死生之巅的少年开始，摇光峰的栖梧居就是他心照不宣的另一个去处。

摇光长老，凤轻尘。

此人地位超然，深居简出，性情温润中带着疏离，精研阵法药理，更涉猎诸多……禁忌之术。当年，是他一眼看中了师昧身上那份旁人难以察觉的、深埋的阴郁与潜力，亲自将他带回死生之巅。只是凤轻尘以“不喜羁绊”为由，不肯收徒，这才将他推到了楚晚宁门下。

墨燃师弟自重生归来，言行举止处处透着说不出的古怪。那失魂落魄与灼热偏执交替的目光，死死锁在楚晚宁身上，仿佛要将人刻进骨血里。这突兀的变化，像一根刺扎进师昧心底。他心思缜密，更在摇光峰上见识过太多不为外人道的“可能”。这背后若说没有蹊跷，他绝不相信。而那个最可能知晓甚至操控这一切的人，就在眼前这座寂静的院落里。

越是接近栖梧居，空气中那股清冷的药草混合着古老檀香的气息便越是清晰。这气息，于师昧而言，太熟悉。

院门紧闭，主屋窗棂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映在师昧清俊温润的脸上，却未能驱散他眼底深处悄然弥漫的、属于狩猎者的幽暗。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长老的懵懂少年，那些在摇光峰上滋生、被凤轻尘有意无意引导而悄然生根发芽的、关于力量、禁忌与掌控的想法，早已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抬手，指尖沉稳，没有丝毫颤抖，以一种介于恭敬与熟稔之间的力道，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

声音清晰，不容置喙。

门内沉寂不过一息。温润平缓地声音响起：

“夜露深重，何人叩门？”

师昧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并未像普通弟子那般惶恐躬身，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长老，师昧夜深叨扰，深感歉疚，要事却无法耽搁。”

门内静了一瞬。随即，“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比方才预想的要敞亮些。

凤轻尘站在门内光影交界处。墨色长发如瀑垂落，仅以一支白玉簪松松挽住几缕，素色广袖长袍衣襟微敞，露出线条优美流畅的锁骨，周身笼罩着一种卸下端肃后的慵懒与易碎感。暖黄的烛光为他清俊出尘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但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此刻在光晕下却显得深邃难测，平静无波地凝视着门外的青年。

他看着师昧，眼神里没有太多意外，只有一丝了然和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幽暗。他并未立刻让开，只是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仿佛带着一层薄纱般的距离感：

“明净？这个时辰……有事？” 他语气轻缓，尾音微微拖长，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

师昧的目光坦然地迎上去，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落在那微敞的衣襟和对方略显单薄的身形上。他向前半步，几乎要踏入那暖黄的光晕里，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只有彼此才懂的、近乎逼问的直白：

“长老，弟子夜不能寐。阿燃归来后，判若两人。您知道起因及结果，对吗？” 他紧紧盯着凤轻尘的眼睛，不容对方回避，“这世间，真有逆天改命、重归旧时之法？而您……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凤轻尘轻叹一口气，并未想到这次质问发生得太早，早已知道放任华碧楠不管并不是什么好事，便一一作答。

师昧的问话不再仅仅是请教，更像是一种带着压迫感的求证。他站在门口，身形挺拔，月光与烛光在他身上交织，清俊温润的皮相下，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近乎掌控者的强势气场。他不再是仰望者，而是步步紧逼的猎手。

凤轻尘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眼睫微垂，避开了师昧过于锐利的目光，侧身让开通道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的退让。那支白玉簪在烛光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暗紫色流光一闪而逝。

“外面冷，进来说话。”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比刚才更轻了些，像一声叹息。宽袖拂过门槛，一缕极其淡薄、转瞬即逝的、冷冽古老、带着硫磺与焦土混合的气息再次逸散。

师昧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气息，也捕捉到了对方那细微的回避。他心中的猜测几乎得到印证，眼底的幽暗更深了几分。他没有丝毫犹豫，抬步迈入这间他无比熟悉的“栖梧居”，姿态从容，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长长拖曳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凤轻尘走到桌边，执起温在小炉上的茶壶，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份凝滞。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也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

“逆天改命？” 凤轻尘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一丝飘忽的笑意，那笑意浮于表面，深处是难以捉摸的深邃，“此等禁术，早已湮灭于上古传说之中。师昧，你……为何如此笃定，此事与我有关？”

他将茶杯轻轻推到师昧面前的位置，清澈的茶汤微微晃动。师昧没有立刻去接那杯茶，他的目光穿透水汽，牢牢锁住雾气后那双深潭般的凤眸，嘴角那抹极淡的、带着掌控意味的笑意始终未曾消失。茶汤里，映着他看似温润无害的脸庞，也似乎……映着凤轻尘眼底深处，那一点因被逼视而愈发清晰的、冰冷的非人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