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一年,高超七岁了。
七岁的高超已经能撑起来半边家了,小小的个子山上的活基本上都是他干,他只知道婆婆心疼他,就和婆婆说他没事儿,说他像小狼一样跑得很快,干活也很快,就算累的话,睡一觉就好了。
高超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大人一样,不用人教就担起了不用他担起来的责任,左一句他是哥哥又一句他是老大的,高越嫌弃他说话老气横秋的说他好讨厌。高超知道其实是高越不希望自己这么累,每一次他这么说,高超都会回答道,我是高超。
我是高超就是足够充分的理由。
高越每次听到都会像是手上沾了鼻涕一样往高超身上甩,有的时候在炕上还伸腿蹬高超胸脯,还你是谁,你爱是谁是谁,爱谁谁。
高越小时候有段时间很爱吃刺梨,他吃刺梨不剥皮,扔一颗进嘴里。后槽牙把梨皮咬破就开始连吞带嚼,能咽就顺着汁水咽进肚子,咽不下就吐出去。高超说他吃刺梨和吃甘蔗一样,没脑子。高越觉得这样吃好玩,熟透的刺梨毛刺是软楞楞的,扎得嘴痒。有一回高越坐在湖边看小鱼游,光着脚伸进湖水里乱搅──他天生腿不好,跑不快,走不远,不能游泳。但他又喜欢这些水里的小东西。平日高超一定要跟着他一起来的。他担心高越掉水里,担心高越掉水里,担心高越走不动回不了家。所以和哥哥一起来的话,他连碰水都碰不得──高超又担心他着凉,冻着骨头。高越会闹,心里委屈就倔着脖子低着头,撇着个嘴玩高超的褂摆子,不声不语磨人性子。等听到高超一声轻轻叹气,就知道成了──水照样是不能碰的,但是哥哥兜里的芝麻糖归他了。高超傍晚背着背着一大筐柴火,领着高越回来,阿婆从热气腾腾的灶台旁抬起头,往高超手里塞一块芝麻糖,小越蛀牙,不能吃糖。乖乖跟着哥哥,婆婆给你们做饭。
那个时候他俩都太小,不知道阿婆其实知道小越没那么多蛀牙,超超也没有吃那么多芝麻糖。可现在是艳阳天里的大中午,高超和阿婆都在小楼里睡午觉呢。他想念湖水里银白色的小鱼,偷偷溜出来找他们。高越能认得每一条小鱼,尽管它们长得一样。
这没什么啊,他和高超也长得一样,可是婆婆从来没有认错。
今天是新朋友,上次被水草缠住身子被他救下来的那条大一点儿的没来。也许它和它阿婆睡午觉呢,高越想。
现在倒是和小神仙一样逍遥了。他在热热的太阳下跑到竹林里,湖水凉凉的,他衣兜里装满高超给他摘的刺梨。
伏天里的刺梨很酸,因为它本就不是什么甜味儿的果。阿婆炖酸汤鱼,会用刺梨调调汁的。。寨里的小孩子只有高越爱吃刺梨。他觉得有趣,觉得好温暖,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摇头晃脑的,看着小鱼在水里游啊游的,看得入神,也顾不得想着刺梨,只是不知不觉突然发觉两手空空,腿边刺梨皮小山一堆,才恍过神吟吟笑起来。金先生说唐朝的杨贵妃爱吃荔枝,也不过是这样了吧。他顺势向后移到,太阳把土壤晒得暖乎乎的,暖绒绒野草茂盛,他躺在地上,像躺在毯子上似的,那么无忧无虑,满心都是湖里游来游去的小白鱼,满目都是青冥冥的蓝天,躲在茂盛的竹叶下,漏下丝缕山风。
这就是黔北大地上的孩子,他们生来就被大地爱着,在每个刮山风的夏天投入它暖暖的怀抱。有这片土地就不怕活不下去。
高越换了个姿势躺着,想东想去,想想杨贵妃,想想小鱼,想想高超,想想刺梨,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高超在下午找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当时才几岁呀,他以为高越死了,死在夏天的湖边。他在心里骂着自己怎么没看见好他,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结果发现高越睡得正香甜。高超一时不知谁,想把高越拍醒,但又忍住了,只轻轻把他背在身上往家走,心疼他双脚浸着湖水冰凉。
高越身子弱,即使回家后高超用温水给他泡了脚,可还是生病了,一病病了好久。
从哪儿以后高越再也没敢乱走远。他不敢,也没力气了。
有天早上他醒来,看见手边有一碟剥好的刺梨,泛着青酸,比寨边九里巷头的美吉姐姐裙子上挂的薄荷叶还香。高超说以后吃刺梨不要连皮一起吃,对脾胃不好,想吃告诉他,他剥。
他笑嘻嘻地支着胳膊坐起来,搂着高超的脖子去亲他耳朵。
“好哥哥,我不想吃刺梨了,我想吃八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