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国,逢来仙门,逍遥居——
择菜的老者双手一颤,一撮菜苗直直坠到地上。
老者抬目远望,目光微凝,顷刻,心下便有了感召。
老者呢喃:“孽障......”
四年前,一位少年登门造访。按理说,能来到这逍遥逢来之人都是带着些仙缘的,可是老者却没能从那少年身上瞧出一丝一毫。相反,那位少年的身上沾染着不少邪祟之气。
老者被世人尊为慕安仙人,素来洁癖,自然懒得搭理此等奸邪。
少年不死心,一个月的时间里竟登门造访了不下十次。
老者倒也有些好奇了,究竟是何等执念能让此人屡屡破例来到这逢来仙居。
少年说:“我欲造一尊世间无二的至强兵器。”
老者便问:“你所言之兵器何谓?”
少年答:“此兵器非得以灵山玄铁、仙女青玉辅以黑灼金石为材,求得仙门尊者冶造,方能出世。”
老者闭目沉思一瞬,心下已然有了答案。只道:“此器邪戾,若得降世,必然为祸。”
少年俯首,默然不语。
往后半年里,少年日日前来,老者作为仙门之主自得安守门规,无法驱客,少年倒也不难为他,也不提及什么冶造兵器之事了,只帮他挑水砍柴、洗衣做饭,尽行些打杂小厮所做之事,可老者透过少年那双波澜无惊的眸子始终能瞧出少年心里是如何暗潮涌动。
于是,他又问:“你欲造一尊至强兵器,是欲何为?”
少年答:“行天下大道。”
老者仰天大笑,只觉讽刺。
少年无惊无怒,只静静等在一旁。
老者笑毕,道:“好一个行天道!那你可知你用来替天行道的邪兵戾器所取之材究竟为何?!上古玄幽时期,天门灵山,梵天骑之主梵天虞期借剿灭灵山黑龙为由,于八方石台召集天下义士,不想,这梵天虞期是个奸诈之辈,此举不为行天下大义剿灭黑龙却为驱黑龙铲尽强者,好让他独享那霸王之尊。他借由蛊咒提前唤醒并驱使灵山黑龙,待到义士齐聚灵山,千百年来的幽深伏龙破土而出,让天地都惊骇震恐。一瞬,九焱炙野。万千强者和他们的骑刃王一起,在天门山中熔为铁石。多行不义必自弊,梵天虞期的蛊咒失了效力,待到黑龙清醒,他也同样在灵山之巅,落了个化为炭土的下场。此后二十五年,黑龙祸世,民不聊生。直到玄冥伊始,十二侠士得神女指引,于仙女湖畔击败黑龙,黑龙沉入湖底,但未即死,仍欲腾天,十二侠士以命相抗,使湖畔神女峰崩塌,玉石坠落,正正压中黑龙,而十二侠士合击后,骑刃王上所附的正气也于一战耗尽,他们亦被魔性反噬而亡,与黑龙一起葬于仙女湖底,黑龙死,邪腥浓郁的龙血瞬间染遍了整潭湖水,十年未尽。再往后,百十年,天门灵山的万千怨士便化作了众口相传的玄铁秘银。而,仙女湖底的神女峰石竟也成为了举世皆称的青玉玄石。再之后,便是一百二十二年后的玄冥末期......”
少年静静听着,将唇线端得水平,抿嘴不言。
老者觑眼瞧见少年紧攥成拳的双手,便已知晓,此人该是对那段时期的历史传说相当了解,如此,他也不必再讲下去自讨没趣。于是,他说:“看来你并非不知此器邪戾,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着于斯?”
少年答:“因为我的野心。”
老者微微一愣,转而再次大笑起来,道:“你数次不期而来,只有这一瞬、这一句话还算真诚坦荡!”继而,他摇摇头,叹道,“少年人,你如何担得起如此凶险的野心!”
少年坦然答道:“但求一试。”
老者闭目道:“也罢,也罢。天意不可违。罢罢罢......”
老者一挥云袖,少年的眼中便映入一片千里冰封之境。漫天飞雪中,少年看到不远处的一座晶莹雪山,老者同少年相约:“十日后,我在那处山巅等你。若你能够如约前来,我便助你达成所愿,如若失约,哪怕只迟一分一秒,你都要放下你的野心。”言毕,再一挥云袖,少年的意识便再次回到了春意阑珊的逍遥居内。
少年拜别。
十日后,入夜。
老者在这雪山之巅等了一日,仍未见着半个人影。眼见天色渐晚,灿金色的一点夕阳缓缓隐入一片皑皑白雪铸就的天际线中。落日完全沉没,露出黑夜狰狞的面貌,呼啸的风声在夜晚更加嚣张,白日里纯洁的雪山在黑夜的渲染下显得颇不寻常,安然沉眠于诡异的氛围下。寒月高悬穹顶,圣洁与邪恶交汇。
引擎声至,此起彼伏,汹汹而来,卷起阵阵寒风。
寒风拂过新雪,霎时间,山中冰晶弥漫。在那点点莹白碎光中,一道暗色闪电急速掠出。
老者定睛观望了好一会儿,暗自长叹。
那是一众车队,领头的正是那位紫衣青甲的少年。
少年正欲开口,想来又是一些奉承的话。老者没心情听少年多言,便默默转身,示意少年带了材料跟上就是。
老者领着少年翻过山巅之上的重重山壑走近山顶中央。
少年疑惑:“为何森冷寒气在此全然散去?”
老者仍不言语,领着少年前往路程尽头的一处红斑。随着他们逼近,四周的空气渐渐烧灼起来。
少年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是座休眠火山。想着想着少年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这里一无锻造石台,二无铸造器具,只一个通红滚烫的大熔炉,难道只消把各方材料扔进这熔浆之中就能得一尊利器不成?
老者猜出少年的心思,不禁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抬脚跺了跺地面。
倏尔,熔浆之上,一条熔岩石道悬空而起,直通岩浆口上方中央,再片刻,石道尽头的冶造石台也缓缓展露开来。
少年目瞪,惊异于这逆反重力的现象。
老者古静的面孔没有丁点波澜,漆黑的眸中全是淡然。不消百年,这天地之间大概会再有一场劫难,不过,他只承天命行事,往后这些都再与他无关了。
老者看了一眼少年身后差遣部下所携的各方材料,抬手捏了一个诀,那成吨的材料便尽数飞往了冶造石台上。他淡淡吩咐一句:“如若不想化为焦炭,就不要跟来。且去那边冰凉之地等着。”言毕,只身走上石道。
炼狱石台所在之处,四周的云烟不断升腾,八方义士、灵山黑龙、十二侠士又将在此重聚,将千万年来缠绵不休的恩怨纠葛尽数熔于那巨炉内滚烫的血水铁浆中,这炉中再造之物,必是绝世魔兵!
怎能不是呢?投炉的孽者戾器皆是当世之最,沉寂千年的玄冥巨兽终要重生出世,让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
试问世间还有谁敢造如此之利器,堪负此雄心伟业,甘以青春年华为押,只一心期待这魔器降世,然后四海臣服天下归一,翻掌覆手八方为握,践祚无冕而改称孤寡?
唯他一人尔。
不消百年,不论那时天地会有何种面目,是洪水滔天还是九焱炙野,他竹叶青之名必将遍及寰宇神州;而千秋之后不论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他的姓名定然即便只是提起,也依旧要叫人谈之色变心生惊惶。
什么才是天地同寿,永存无湮?而什么又是人世无常,蜉蝣一粟?他竹叶青今日便要篡改了人间这千古难破的浮浅命数,以己易枯易朽的血肉之身铸造出一个永恒极乐来!
天际泛白,熔浆翻涌滚烫,炙意倍增。
少年缓过神来,那尊世间至强兵器已经锻造完成,放在了他眼前。
少年迫不及待地跃进其中,刚刚驾驶了不到半刻,意料之外烈火焚身寒气揪心利剑削骨的非人痛楚汹涌袭来,少年只觉得,自己的腰身被铁链重重缠住,一股巨力拉着他往外部扯去。
少年被狠狠砸在地上,吐出一口乌黑鲜血。
老者早已料到如此,垂目看那俯身在地之人,平静的眼中曳起一缕慈悲,摇摇头道:“看来此器与你无缘。”
少年俯身在地,眼见雪地上的一滩鲜血,只觉恍惚。猛然间,少年抬目望向老者,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向来不形喜怒的面上此刻竟然浮出了克制而张狂的笑意。
后来,少年自然没有再亲自驾驶那台骑刃王,可他那一众人手却白白遭了殃,光是叫邪器开出玉晴雪山就折了一百二十八条性命......
老者神思回到当下,捡起掉落在地的野菜。方才他心受感召,定是那邪器认了主,看来,这天下还是免不了再遭一番劫难。老者闭目叹了一声,只宽慰自己道,是天意如此,无可违抗。继续心不在焉地择起那撮只剩了两三绿叶的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