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府的木兰正处一年之中的第二段花期。
花开淡雅，晶莹如玉，洁白如雪，那一朵朵、一簇簇、一丛丛的木兰花，星星点点，或密或疏，或淡或浓，一色的浅素嫩白。
花香清远，飘飘袅袅，若有若无，能感受到香味的存在，却绝不浓烈，也绝不娇媚。
院内四周皆是剔透的白，更显出中央那处红得热烈。
那是巫女神官平日里练习神乐舞的地方。
白玉筑就的神台，笼在院子正中那棵有着百年树龄的木兰树阴影里，神台上方的木兰树枝梢系了千万根红绸，破晓时分，晨光映在上面，微风吹拂其间，枝条上绸缎飘飘，在凝固的雪白间缓缓流溢成一抹通透的红霞。
现在时候尚早，台上只有黎明无极一个。
竹叶青止步良久，远远观望。
较之初遇她那回，她的神乐舞似乎跳得更好了。
一转一起，一颦一笑，眼波流转，身姿翩纤，一举一动都是勾魂摄魄，一姿一容皆是美得惊心动魄。
如画中的仙子，偶然到这不属于她的尘世来，却不小心留下最美的舞姿。
竹叶青觉得身边似乎什么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在这舞姿面前都黯然失色，眼中只留佳人倩影，万物自惭形秽，发不出任何声响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一舞毕，黎明无极一个收势，美得如诗如梦，如画中仙子似要乘风而去
她侧过身子，转过头来，朝竹叶青看着，似乎是刚睡醒的缘故，她的眼神带着些许迷蒙，难得有了点十六七岁小姑娘的模样。
竹叶青看到，她的墨蓝眼眸，在橘红晨曦的映衬下，流转成沁人的黛紫色。
黎明无极一忽儿沉下神色，淡淡开口：“你找我？”
“正是。”竹叶青猛然回神，浅笑，“不知神女是否有空？”
黎明无极鼓鼓脸颊，四下观望了一阵，没有见到其他人影，这才从白玉神台上走下来，行至竹叶青身旁，不悦道：“以后在宫中不要称我为‘神女’。”
竹叶青问：“那该怎么称呼你？”
黎明无极咬着拇指指甲，低眉略一思索，继而放下手来：“叫我无极吧。这样在宫里人听来你我关系也不至于太生分。”
“是。”竹叶青应道，“无极，姑娘。”
黎明无极听着竹叶青喊的这一声“无极’”，说不上哪里怪异，却让她觉得汗毛直立。她皱眉，没好气地问：“什么事找我。”
竹叶青随即答道：“也没什么，就是久疏问候，于是抽空过来找无极姑娘一叙。在下已经在常乐府内定下了一间雅舍，捎了些糕点小吃过来，不知姑娘有没有空？”
黎明无极自然料想得到竹叶青此行前来并非‘叙旧’这么简单，但无奈实在抵不住美味的诱惑，她暗自咽了咽口水：“都带了些什么？”
竹叶青闻言笑了笑，一样样报给她听：“桂花糖蒸栗粉糕、紫苏柰香松子穰、红枣莲心薏米酥、凌波水仙魅影茶。”眼见黎明无极的目光越发把持不住了，竹叶青再缓缓道，“哦，还有一样，好像叫什么，紫竹碧粳金丝烧卖。”
黎明无极平稳着语气道：“算你有心。”脚下步子却早就耐不住迈开了，“到哪里叙旧？”
竹叶青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道不清的情绪：这位神女自称活了百千年，视人命为尘芥，对什么事都兴致缺缺，却偏偏受不住这些人间吃食的诱惑。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她眼里，一块玫瑰糕都要比区区人命来得有价值？不过，是了，她确实纯粹，纯粹得为她自己而活。
他心中感叹，面上难得挂起一抹温和的微笑，依言领着黎明无极朝院外的雅舍走去。
到了雅舍内，竹叶青关好了门，随着黎明无极就坐。
他将食盒内的一数糕点小吃依次端出：“无极姑娘所制的‘百媚生’确实很有效。”
“那是自然！”黎明无极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盘中的各色吃食，听得了竹叶青的夸赞，随即心情大好，“‘无色无形，无味无状，朱颜血落，寸寸生香，销得英雄，铁骨折腰。’这可是以我的魂血炼得的香料，自然有效。”
他们所谈论的“百媚生’”是以纯洁女子血液为引炼制的一味香料，闻之无味，取之无形，须得以特制香囊存放。使用此香时，配合用香者的言语引导，在受香人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成功之后，受香人外表与之前无异，记忆也不会改变，连他自己也不会意识到已经中招，渐渐地会对用香人的话语深信不疑。而等到埋下的种子被激活，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受香人就会死心塌地地去完成用香者再次“下达’”的“命令’”。而至于激活种子的会是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会是一句话，也许会是一件事，总之，大概就是用香人心中最畏惧或是最渴求的东西。
竹叶青体贴地抬手给她倒了一盏凌波水仙魅影茶，防止她边吃边说噎着了：“不过，听无极姑娘所言，这‘百媚生’只能用七次。如今，我已用了两次，不知姑娘是否还能再给一些？”
他是用了两次，一次给了魔王，一次给了龙尊。
黎明无极吃完了一整盘桂花糖蒸栗粉糕，抿净了指尖的糕末，细眉微蹙：“你还要？”
她抬手，把袖摆往上提了提，看到了手腕上的两道疤痕：“不给了。”她现在是凡人之躯，无法让伤口迅速愈合，再挨几刀，那太疼了，想想就疼。
“要不是眼见着目前状况不对，我才不会炼出这道香来给你呢。”黎明无极放下袖摆，继续吃糕点，间或饮茶，“说起来，你手下那个叫魔王的，不会真的对世女殿下动心了吧？”
“这个，应该不会......吧？”竹叶青皱皱眉，补充，“就算真的有，现在用了‘百媚生’，这苗头也该掐灭了。”
“那就好。我可是还希望着能借由他来让世女殿下尝尝这世间的‘求不得’之苦呢。”黎明无极满意地笑笑，“不然我五年前给她呈上的那一盏‘千丝缘结’茶可就要浪费了。”
说起这“千丝缘结”，这可是传说中的一种蛊咒情药，药效发作需半个时辰，药效发作后，服药者会对所见的第一个人一见钟情，而后药效持续下的一千九百九十九面都会一直一直爱着那个人。
她容貌清丽，笑颜澄净，叫竹叶青恍惚间觉得面前这位只是一位平常的正处碧玉年华的少女。
他笑笑，心中暗嘲自己异想天开：“是了，无极姑娘神通广大，竟然当真炼出了‘千丝缘结’这一味奇药。若不是当年不知为何杯底多了那一朵凤凰花，如何会让魔王白白捡了这个便宜！”
“你觉得是便宜了他吗？那你想多了。他现在应该很辛苦才是。”黎明无极喝了口魅影茶，继续吃糕点，“我太了解世女殿下了。‘爱’这种东西在她身上，多少是有点扭曲的。她会把她所认为的好的东西强加到她所爱之人身上，她在有意无意间总是想要把所爱之人塑造成理想中的样子。”
“而且，她处在云端许久，所获的一切都来得毫不费力，容貌背景自然不用多说，学识才艺更是一点就通。她可以不需要爱另一个人，也能轻易让人死心塌地。她原本，大概是不会真的爱一个人的。不然，我也不至于煞费苦心地去炼那‘千丝缘结’。所以，你就偷着乐吧，有人替你去受了这份辛苦，还帮你取得了你想要的东西。”黎明无极捏起一块薏米酥，透过晨光看着上面的晶莹糖霜，眉眼弯弯，前言不搭后语，“嗯。这个很甜。”
“额，谢谢，叫你费心了。”竹叶青一个一个回答，“你喜欢的话，下次我再带些过来。”
“阿竹！”檀木大门被推开，随即进来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女子容貌秀丽，举手投足间有着掩不住的皇家风范。
“你来王宫了，怎么不预先通告我一声呢？”女子缓缓走进雅舍，娇俏一笑，忽而看到了桌案侧旁坐着的黎明无极，当即微嗔道，“你是谁？”
黎明无极徐徐起身，朝她拜了一拜：“公主殿下贵安。小女子是当年竹叶青大人行商之时救下的一名巫女，现在常乐府任职。竹叶青大人心善，顾念小女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所以特地在今日入宫之际抽空前来探视。这之后，竹叶青大人就要去找您了，大人正和我说着你们之间的趣事呢，正巧，您就来了。”
“哦？是嘛？”青悠悠略一挑眉，仍是不信，“都说了哪些趣事呢？”
黎明无极抬起头来，与青悠悠对视一瞬，缓缓道：“有当年公主殿下不慎落水，竹叶青大人情急之下下水搭救，结果发现两人都不会游泳，最后还是路过的巡守救下了两位。还有，十二金冠那年，公主殿下在受礼之前偷偷跑出宫去，和竹叶青大人密谋私奔，最后被逮个正着，惹得国王陛下大发雷霆，两位一起受训的事。再有就是......”
竹叶青自然从没有和黎明无极说过这些，这些都只是黎明无极浅薄地读了读青悠悠的心念所知的一些往事，只是这读心术对于现在的黎明无极而言到底还有些费神费力，所以，一般来说，她是不会使用的。
“停。不准再说了。”青悠悠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心中暗恼竹叶青怎么就把这些事胡乱告诉给了外人呢，可与此同时，她心中又不免有些高兴，这些事都过去了好些年岁了，竹叶青还能如此挂怀，看来他是当真对她很上心的。
“公主殿下勿恼。”黎明无极对着青悠悠笑笑，“无极没有嘲弄二位的意思。相反，无极听了竹叶青大人所说的这些趣事，只觉得你们二位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青悠悠闻此，心中疑虑顿消，当即温和了面容，笑道：“无极妹妹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会生气呢。我一见妹妹就觉得亲切。”可不该觉得‘亲切’嘛！她的这张脸和青杳杳是有三四分相像的。
青悠悠走到桌案旁，坐到竹叶青对面：“无极妹妹再坐一会？”
“承蒙公主殿下厚爱。”黎明无极自然知道青悠悠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当即顺着台阶而下，“只是第一女官大人就要来了。无极不敢迟到，这就得走了，公主殿下见谅。”
“啊，这样啊......”青悠悠惋叹一声，话语中却毫无挽留之意，“那你就先走吧。”
“是。”黎明无极对着她再欠了一身，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桌案上尚未吃完的糕点。
竹叶青看着黎明无极这样巴巴地看着糕点的眼神，心中略有些无奈，暗暗决定，下次过来还是另外再带一份打包好的糕点过来吧，这样也好让她能带得走。
黎明无极退出雅舍外，缓缓带上了门。
透过门隙，她看见竹叶青面上的笑意，他是在对着对面的那位公主殿下而笑，笑得温柔，笑得情意绵绵，任由哪一个俗物看了，都要感慨一句：当真是含情脉脉。可是黎明无极没有看到，黎明无极在竹叶青的眼睛里，看不见一丝一毫与爱有关的感情。
她合上了门扉，浅浅一笑：真可怜呢，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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