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你六根清净，我坠入凡尘。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本是菩提寺前一草木，却被云游而过的高人点化为花妖。那高人告诉他，只要他认真修炼多行善事，待经过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便可飞升成仙。

成形第一天，他悄悄地躲在自己的本体梨树后偷看那个经常来寺庙求签的年轻香客。他可真好看啊，白皙的肤色衬着极为俊美的五官，特别是一双风流多情的上挑桃花眼，叫尚未入世的小花妖一见便迷了双眼。

他尚未成妖时却是有记忆的，因为生长于菩提寺前，身上挂满了飘着红带的檀木牌子，承载着香客们对亲近之人的祈愿与祝福。万千香客来来往往，小花妖只注意到了这位年轻的公子。原因无他，只因他在人群中也是极为扎眼的，一身白衣翩翩似雪，三千墨发束于玉冠之中，一双修长细白的手轻摇折扇，端的是风流肆意，公子无双。

今日，他又是为何而来呢…小花妖在心中想着。他知道，那公子有一心上人。公子每隔半月便会来菩提寺庙之中为那心上人祈福。想来，那定是位绝色佳人吧，不然怎会让这神仙一般的公子倾心呢。年轻公子那双墨色如星子的眸子突然向他这边看了过来，吓得小花妖又往树后闪躲了半分。

白衣公子今日似乎有些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小花妖就是感觉他很难过，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那双眸子中的悲伤却骗不了人。看他那么难过，小花妖心里也有些难受。寺中的老和尚踱步到白衣公子身旁：“公子今日要求什么签呢？” “姻缘。”白衣公子薄唇微动：“都说姻缘由天定，我想看看我与她的姻缘究竟如何。”白衣公子似有不甘，无比沉痛地闭了闭眼。

啪的一声，木签落地。公子俯身捡起垂眸细看。大师在旁叹了口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公子，莫要执着啊…”言罢，拂袖离去。年轻公子看着那只签，那双总是流转着光彩的眸子暗淡了下来，眼眶渐渐红了。伫立良久，小花妖忍不住了，悄悄上前去站在公子面前。他着急地说：“你不要伤心啊，我可以陪着你啊…我……”小花妖心中暗骂自己嘴笨，却又不停地安慰着年轻公子：“我陪着你好不好，你不要喜欢她了…”年轻公子苦笑着闭了眼：“可谁都不是她。现在，连她也要嫁人了。”

小花妖呆愣一瞬，依旧傻傻地重复：“我可以陪着你啊……我嫁给你好不好？”公子笑了，那一笑尽显苦涩，他对这个试图安慰自己的小少年十分感激，又有些好笑：“你一个男孩子嫁给我还怎么娶媳妇？不过，谢谢你了。”年轻公子温和地朝着他笑了笑，小花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愣了许久。直到公子转身离去，他才回过神来。梨花纷飞，一些飘落在公子的肩上，那白衣公子犹如误入人间的仙人却不知如何回到仙界，只得如无根浮萍飘荡于人间。茫茫然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全世界。

在那之后的几月，年轻公子都没再来菩提寺祈愿。再见之时，那记忆中的翩然公子却已斩断三千青丝，也断了那三千情思。菩提寺中，多了一红一灰两道身影。小花妖知道他的公子被那薄情的女子伤了心，她嫁与朝廷命官之家，而公子却心灰意冷，也看淡了这浮世三千，决心剃度为僧。

小花妖每夜借月光修炼，修为提升早就可以一直维持人形，也可以离开这里。菩提寺是受皇家庇护的寺院，他的本体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可是，他不愿。早在第一次见面，他便许了真心。

那句“嫁给你”不是骗人的，更不是玩笑话。他入世不久，不知道婚姻嫁娶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他喜欢公子。成婚后，他就可以和他的公子一直在一起了。可是…公子不愿……他学着旁人的样子，将那木签上刻上他与公子的生辰八字，挂在那梨树最高的枝头上。化形那天，便算作他的生辰了吧，那是他以人形与公子第一次相见之时。这样，上天便能看到自己的心意了吧，小花妖在心里想。

就这样，小花妖陪着他的公子过了无数个春秋冬夏。小花妖总会偷偷下山买话本看，有时也会坐在茶楼里听上那么一段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慢慢地，他也逐渐理解了凡人间那复杂又刻骨的情爱。话本里的和尚都可以还俗娶妻，公子是不是也可以还俗然后娶了他呢……

抱着这种幻想，小花妖一遍遍地问着公子。可是，已经抛却俗世万千钵依佛门的公子，怎么会愿意呢。小花妖似乎懂得了世间男男女女的那种求而不得的情感，那样无可奈何，却又舍不得放弃。也许，这样也是好的吧……就这样，陪着公子。等到容颜老去，斯人已逝，他又能怎么办呢。凡人的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他又能怎么办呢……仿佛斩断了这个世间所有的联系。执一盏孤灯，停驻于菩提寺下，却不见那等候于门前那人。再也没有一个人，站在寺门前等他回家。他该去哪里呢…哪里才是他的归途……？

对了，仙人说他可以成仙。成仙了，是不是就能下凡找到公子的转世呢？可是……那还是他吗？就这样在世间游荡了几十年，小花妖迎来了他的雷劫。天雷落到身上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与公子初见之时，那年轻的白衣公子弯唇一笑，他便已经倾了心。早已坠入红尘，如何得道成仙？

天雷落，元神灭。

正值花季，菩提寺前的梨花树下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残花遍地。茶馆中，众人都为此津津乐道，只有一年轻公子心神一动，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恍惚之间，他走出了茶馆。不知为何，竟踱步到了菩提寺下。清风拂过落花，有几朵调皮地落在了公子墨发之上。指尖不经意触到那梨树之上。怎么会那么熟悉呢……我这是…怎么了……？回过神来，却觉脸颊微凉。手指抚上，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俗世万千，因果轮回。前世今生，总会相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