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文出了密室就匆匆的告辞回了自己府上了,正好柳青书此刻心绪杂乱,也没有什么心情再同友人谈天说地、饮茶联诗,便也不多挽留。
而当耿文回到自己府上的时候,却见夫人迎了出来,他面色有些诧异,耿文的妻子是他恩师的女儿,二人在耿文还未考上进士的时候便已相知相识,这么多年来感情极好,像这种面子上的功夫根本不屑于做。
却听夫人低声同他耳语:“文君来了。”
耿文神色一肃,整了整衣冠,进了院子,便见文如月着青衫负手站在廊下,神色淡淡的看着栽种在院中的兰花,他恭敬的拱手:“文大人安好。”
文如月颔首:“耿大人安好。”耿文直切主题:“大人,柳青书已经被说服了,大人的意思是?”
文如月瞥了他一眼:“我为官私心不少,但是我记得耿君为官,是为了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耿文一愣,苦笑一声:“自是为了海晏河清,但是陛下,并不允许海晏河清。”除去萧景禹、林燮、晏清池等人,朝中大多数人冷眼旁观,把这位陛下的秉性看得一清二楚,并非心胸宽阔之人,不是礼贤下士之君,重名好利极善伪装。
他可以做一个有能力的臣子,但是绝不能做一个清廉奉公的下属,否则他的好名声就会让这位陛下心生惮意、妒意,除之而后快。可是——没有清廉奉公的臣子,又说什么海晏河清。
文如月把眼神重新投向了花丛:“没关系,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不一定。按照你的想法来就是了。”
耿文心下一定,松快了许多,他与柳青书本来就不是同路人,之所以成为好友,也是处心积虑接近的结果,但是越是关系接近,他就越不齿这个人,人品一般喜好狎妓就算了,偏生还喜好刺激,为了追求‘新奇’已经弄死了不少女子.......除此之外,还用各种名义向底下的人要好处,为了霸占一些商户的资产便捏造罪名弄得人家家破人亡。
他的罪行可以说是罄竹难书。
按照耿文的想法,自然是乘着柳青书自认投靠成功的时候搜集罪证,然后送他去吃牢饭,但是耿文更了解文如月,她从来不是什么端方君子,碍于十年前的恩情,有些事情耿文不得不做,但这不代表他认同文如月。
柳青书人品瑕疵毕现,为官贪婪不仁,但是却很有能力,他一直以为文如月会想办法收为己用。
“在想我为什么不用柳青书?”文如月站在廊下,眉眼沉沉,傲慢又带着些许复杂的悲悯“我的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是我并不想让庙堂浑浊不堪。”她可以弄权,可以催逼皇帝,可以让朝中上下人人自危,但是,若是这朝廷上下都是贪官,百姓何辜?
她行走大梁山河,见过最洁净的雪,最剔透的水,最淳朴的人,见过端坐于庙堂之上的官员罪行累累,跪伏于地上的百姓瘦骨嶙峋。
自诩毒如鸩,不鸣河海清,拔羽浸美酒,请梼杌一饮!
顾洪信坐在正厅中,他的两个孩子跪坐于他面前,他的独子面色哀恳:“哪里就到这种地步了呢?”嫡长女却只是面色凄凉,哽咽连连。
顾洪信本人却浑不在意,哈哈一笑:“失我一人,保存整个宗族,这倒是文大人亏了啊。”自从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以来,他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害怕哪天一睁眼就接到了抄家灭族的圣旨,害怕文如月哪天想要这户部尚书的位置,毫不留情的把他们全家人都送上黄泉路,更可怕的是,他知道文如月总有一天一定会这么做。
没有到权力的顶峰,又怎么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广推女子为官、为商的政策。
而这次,就像是悬在他头上的刀终于露出了雪亮的刀锋,与其等着刀锋落下,倒不如自己迎头撞上刀锋,保全家人。
他面带笑意,又带着点不舍仔仔细细的把自己的儿女都看了一遍,一个个的叮嘱:“大郎,你没什么本事,愚钝,却也是好事情,踏踏实实做人,好好儿听你妹妹的话,日后谋一个四五品的官职,也就到了顶峰了。不要奢求更多,好好的过好你的日子。”
“初娘,你聪明,多提携着你哥哥,但是别太过了,没本事却身居高位不是好事情。”他说着,笑着摇了摇头“你兄妹二人从来感情就好,这一点倒不必我说。”
他面色肃静:“初娘,你生在了好时候,从前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不肯放弃读那些书,现在女子亦可为官,你一直手不释卷倒是一件好事了。等你出孝之后,便可为官。为父为官二十载,享受过平民享受不到的泼天富贵,却也做过很多悖逆圣人之言的事情,倒也算是死有余辜……不要记恨文大人,切记,切记。”他一连说了两个切记,甚至不惜用死有余辜来形容自己,直到女儿点头如捣蒜才微微安心。
他开始同两个孩子细细的讲官场上那些脏污事情,以及心照不宣的规则,每讲一句,他就叮嘱一句要坚定内心,不必去做那掀开黑暗的义士,却也一定不要与他们同流合污。
他虽然做过很多这种事情,但终究是希望儿女能够持身刚正的。
讲一句嘱咐两三句,就这么慢慢讲、细细叮嘱,不知不觉,午夜过去,雄鸡唱晓,顾洪信才恍惚回神,他穿好官服,带上官帽,让儿女换上麻衣,自己站在庭院门口,摘下官帽,面朝皇宫的方向拜了三拜,便提起君子剑,横在脖颈之间,转手一抹,血液喷射而出,他的尸身便倒在了青石地上。
他的女儿强忍悲恸,领着哥哥托着父亲的官印等物,一步一步走向了皇宫,待被拦下之后,便高声回答,声音中是锥心泣血和止不住的颤抖:“家父顾洪信,为官二十载不能抵御贪念,持身不正,每念陛下知遇之恩,内心愧意无从纾解,今自戕以殉圣人之道,小女青鸿,特来交还父亲官印等物,并替家父,拜别陛下。”
此事一出,朝野哗然,民众谈论着这位顾尚书,众说纷纭,但是大体上是好的,人们对于已故的人,总是宽容很多的。
朝廷里小一点儿的官还不明所以,像各部尚书这种人精,心里门儿清顾洪信是想以用死来让出尚书之位的做法从文如月手下保全他一双儿女。文如月这个人,你让她把那口气捋顺了还好,没捋顺她能让你一辈子不痛快。
还病着的萧选听说了这件事,眼前一黑,几欲喷血,但是他已经没有精力来对付文如月了,他现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是萧景禹能不能逃过他那个好姑姑的手段。
他抱着一点让她俩制衡的心理,任命文如月为吏部尚书的同时,也敕封长公主为太子太保。
而为了萧景禹的安全,那个一直让他有所顾忌的念头再次浮了出来,并且越发坚定。
“高湛,扶朕起来。”
而一封圣旨,也让朝野上下都有了终于来了的念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皇长子萧景禹,性行淑均,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贞平六年五月”
萧清仪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四季园中观赏芍药丛,她眉梢一挑,风情何止万千:“萧选如此忌惮于我?真是承蒙皇兄这么看得起。”却并没有丝毫意外的情绪,或者说,当萧选命萧景禹拜师太子太师晏清池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随手一步成了,梁帝已成惊弓之鸟,随手一炸就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谢玉折下一朵正艳的芍药,替她别在发髻上:“殿下别想了,仔细身子。”
长公主抬手拂过芍药花瓣,笑靥如花:“哪就那么脆弱了。”说着,她神情中显露出些许的娇嗔来“不是说好称字的吗?”
在新婚之夜,萧清仪就将自己的字告诉了谢玉,谢侯爷却一直改不过来,时时刻刻脱口而出就是殿下。
谢玉一默,再开口时冷峻的神色却带上了一分几不可见的委屈:“殿下的字,文大人和刁女郎常常叫着,还不够么?”谢玉不是不想叫她的字,只是他总觉得焕宁二字不够亲近,便叫不习惯,他原本想着慢慢改过来,谁知刁寄盈文如月二人一来张口就是“阿宁”。
这让谢玉怎么想都不舒服,再叫殿下的字,仿佛就同她二人是一般了,就更加不会这么叫了。
萧清仪何等聪明,当即就看出了谢玉话语之下的未尽之意,她抿唇浅笑,美目弯弯,仿佛有不尽星河闪耀:“那……你想叫我什么?”
谢玉没说他是如何想的,只是把心中第一时间浮上来的称呼念了出来:“卿卿。”
卿卿,清清,是她名讳的同音字,也是夫妻之间,不可为外人道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