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橱窗外,向内望着。橱窗内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女郎,手指白皙而修长,轻灵地敲击着琴键。《献给爱丽丝》,贝多芬向一位少女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意的乐曲。能够被这样一位天生的音乐家所喜爱,想必那位女子也定是十分优秀之人。但可惜,女子拒绝了贝多芬的求爱。
颇为可惜,我叹惋道。我认为天下爱音乐之人都应得到幸福。这还令我想起了她--
她敲击琴键的力度很大,仿佛要将琴键击碎一样。音乐声在琴房里悠然回荡,按琴键的力度丝毫不影响乐曲的轻快和她手指的灵活移动。《小狗圆舞曲》,“钢琴诗人”肖邦的作品之一。
我矗立在琴房外,听着她的琴声,看着她弹琴时曼妙的身姿。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女子的身姿所着迷。我像一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眼前的景色截然不同了。第一次,我生平第一次觉得音乐如此美妙。
“嘿,你的琴谱掉了。”她笑靥如花。
“啊,谢谢。”我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琴谱。
“你是小提琴手?”她站起来,却踢倒了琴凳。“噢!真是糟糕。”她嚷道,“这令人讨厌的长裙!它令我行动不便。”
“慢慢习惯就好了。”我回答。
“你的长裙很漂亮。”她向我走来,“可以让我听听你的琴声吗?”
“不,恐怕不行,”我摇手拒绝,“你会为我糟糕透了的音符所困扰。”
“我不介意,来吧,让我听听看吧。”她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引入这个琴房里。她从我手中拿过乐谱,翻看了几页,指着其中的一页说:“我想听这个。”
帕格尼尼的《女巫》。这是一首不帅太难的乐曲,G大调的Andante(行板)。我点了点头,取出收在琴盒里的小提琴,开始了我的演奏。她闭上双眼,听这这刺耳、凌乱不堪的乐曲说道:“好极了!”
“并不,我并没有音乐的才华。”我放下琴,摇头说。
“那只是你的一己之见,你应该对自己有点儿信心”。她坐到琴凳上,但却挪了一半。她拍了拍另一半琴凳,“坐吧!”
在这个家族的礼法里,这样做并不符合规矩。我呆愣着,一步都不敢挪动。她看着我,水灵的大眼睛透露出疑惑,似在问我为什么不坐下。
“这并不符合规矩……”我委婉拒绝。
“哎!我又给忘了!”她说着,“这个家族的礼法规矩真多!”
“习惯就好了。”我又这么说。
“习惯!我可做不到!“她嚷道,“不让我到田间奔跑,还不让我下河里捞鱼,还得天天学习识字和礼仪!”
“你不是这个家族的人?”我问。
“当然不是。”她说,“我叫尼娜·布诺,是一个农家女孩。”
我曾去过几次乡下,那里很美。她又闪烁着大眼睛:“你来自这个家族?”
“是的,我叫莫妮卡·埃文。”我说。
“莫妮卡……”她重复了一遍,恍然大悟似的又叫道,“莫妮卡……就是埃文家族的三小姐?”
“是的。”
“就是那个在古典乐坛有着盛名的最年轻的音乐家?”
“我参加过几次音乐会,担任独奏。”我回答,“我不是什么音乐家,我讨厌音乐。”
“这可真糟糕!”她高声喊道,“不喜欢音乐?这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我热爱音乐,比在田间奔跑、在河里捞鱼更加喜欢!”
“我能到你的家乡去看看吗?”我问。
“当然可以!”她开心极了,“我家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如果你到我那儿去,我就带你去爬山。”
我不太能忍受运动。我自幼体弱多病,什么运动都做不得。但看她这么开心,我就没有插话,让她继续下去。
“我们可以睡在草垛里,和牛羊睡在一起,还可以喝生羊奶。”她说。
我们一直聊着天,直到下午六点,用餐的钟声响起。我和她相携,一起去餐厅。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问。
“因为爸爸想让我到这儿来学习音乐。“她回答,“我有一个哥哥,是这里的少爷的好朋友;我爸爸和管家伯伯是老朋友。是他们想办法把我弄进来的。”
到了餐厅,众多仆人正在布置餐桌。餐厅的唱片机播放着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忙碌的下人们一看到我们就马上行屈膝礼:“莫妮卡小姐、尼娜小姐贵安。”
“小姐,刚才老爷找您哪。女仆长莎拉对我附耳道,“到您的琴房里去,没找到您。您上哪儿去啦?”
“她到我那儿去啦!”她回答道。
莎拉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又继续道;“老爷很生气,我想您应该向他说明清楚……”
“我可以和莫妮卡一起去。”她说。莎拉生气极了,她压抑住愤怒,恭敬地对她说:“尼娜小姐,您应该向礼仪老师多请教一些问题。”
她撇了撇嘴,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莎拉又不开心了:“尼娜小姐……”
“好了,莎拉。”我打断她,“快去忙吧,我和尼娜去找外祖父。”莎拉不满地点点头:“是,小姐。”待莎拉走后,她便吐槽:“莎拉真是啰嗦!而且她看样子并不非常喜欢你。”我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我领着一路开心地讲着话的她到了外祖父房门前。我示意她安静。我敲了敲外祖父的房门,得到外祖父的应允后,和她一起走进去。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不太熟练,她踩到裙摆绊倒在地,发出了巨大声响。外祖父闻声抬头,用严肃的目光看着我俩。
房间里播放着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外祖父问:“莫妮卡,你刚才去了哪里?”
她刚要说话,我就制止了她。“我去了尼娜的琴房,我们一同度过了整个下午。”我回答。
“这么说,你一个下午没有练琴?”外祖父紧锁眉头。
“没有。”我回答。她小声嘀咕:“有,她拉了一首《女巫》。”
外祖父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向我:“下次不许再犯。”
我点点头,领着她又离开了房间。“你的外公真凶!”她咕哝,“不像我爷爷,是个快活开朗的人。管家伯伯也是温和善良的人!”
“嘘!”我说,“别再说了,我们去用晚餐吧。”
参加晚餐的一共有十九人。哥哥外出办事回来了。父母、姨母姨夫们、姐妹们都在场,还有几个客人。大家安静地吃着晚饭,没有人开口。饭后。我还有乐理课,她也还要学礼仪和识字。
第二天一早,我便又去她的琴房找她。她正在弹奏《瀑布》,依然是肖邦的乐曲。
“我非常喜欢肖邦。”她说道。她的声音变小了许多,用词也文雅了一些,估计是昨晚挨了礼仪老师的批评。
“我也很喜欢肖邦。”我回答。于是我们今天就开始边聊天边练习了。
“今天想听这个。”她指着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说。我也遵照她的愿望,为她献上了一曲。在傍晚时,我会溜回自己的琴房,假装在练习,应付外祖父的检查。
每一天,我都非常开心。我的琴声似乎不那么刺耳了。我开始尝试享受音乐。
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这么开心的度过往后的每日的。可直到某一日,外祖父居然提前去了我的琴房。当然,那里没有任何人在,因为此时我一定在她的琴房里和她愉快地共话夕阳。
外祖父大发雷霆。他不许我再和她见面,他还说若我们再偷偷相会,他会让人把她赶出去。
这对我来说是晴天霹雳。她也叫喊着,亲吻外祖父的手指,乞求他不要做此决定。可外祖父不予理会,我们就此被分开了。
我被关在我的琴房里,她也不能踏出她的琴房。我再也没听到她的琴声了,我又变得讨厌音乐了。她的存在似被抹去,她不被允许同我们共进晚餐,她的名字不被允许提起。
“你应该好好地练习小提琴,将来要成为一位优秀的演奏家。”外祖父严厉地叮嘱我。
我没有按他的指示做。我摔坏了日夜陪伴我的琴,我撕碎了所有的乐谱。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反抗外祖父。这样的行为不仅没得到外祖父的一丝怜悯,反而让他更生气了。他把我关在房间里,还下令不许任何人来看我,除了送饭的仆人以外。
表姐玛莉娅一直在劝我去向外祖父道歉,但是我拒不同意。我在漆黑的房间里,茶饭不思,我想着她,想着她现在怎么样了。我觉得她一定也在想我。因为没有进食,所以我很快就生病了。我发了高烧,浑身酸痛。
外祖父吓坏了。他叫了医生,开了药,还每天都来看我。他的白发多了很多,他的眼泪从苍老的面孔滑落。吃了药似乎也没有用,高烧也持续不退。我一面发着高烧,用一面用快要停滞的思考想着她。我想,我估计马上就要死了,如果知道我死了,她一定也会很难过。
我大概是已经失去意识了。我看见我的身体变得透明,我飞过了黑暗的房间,穿过墙壁,来到了那间小小的琴房。琴房里响起了肖邦的《离别曲》。沉重的按键声给这首低沉婉转的乐曲增添了一丝悲凉。手指灵巧地在八十八个黑白的琴键上舞蹈,她沉醉于自己的乐声中。
我走进了琴房,她马上停下弹奏。
“嘿,好久不见,莫妮卡。“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她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长裙。她站起身,又一个不小心踢倒了琴凳。
“好久不见,尼娜。”我也展露笑容。
“但可惜我们又要分别!”她的表情马上变得悲伤。
“分别?你要去哪里?”我连忙握住她的手。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悲伤地说,“我们不能一起去爬山,不能一起睡草垛,不能一起喝羊奶了。我们实现不了我们的约定了。”
“为什么?”我问,“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吗?”
“不会了,永远不会了。”她说,”我多希望我能留下!”
“我多希望你能陪着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替我拭去眼泪:“来吧,莫妮卡,为我演奏最后一曲吧!”
我拉响手里不知何时出现的琴。《离别》响彻寂寥的琴房,催起归巢的落雁,惊动流连的行云。肖邦的曲子大概很少被改成管乐或弦乐吧,或许我是胆敢将肖邦用小提琴演奏的第一人。
我喜欢的音乐家有很多。例如巴赫、贝多芬、帕格尼尼;例如海顿、莫扎特、柴可夫斯基;例如舒曼、舒伯特、门德尔松……但现在,我最喜欢肖邦;今后,我也会最喜欢肖邦。
“我一直都觉得莫妮卡的演奏很棒。”她说,“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你的音乐。今后,你也一定要怀着对我的思念,演奏属于自己的音乐。”她的身影渐渐变得虚幻,最后消失在了这间小小的琴房中。
“不!不要!请别走!尼娜!”夺眶而出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跪倒在地,任泪水淋湿衣裳。顾不上挨骂,我冲出琴房,奔向外面。跑遍了田间,去过了小河,穿越了森林,来到了山上……我走遍了整个世界,却再也见不到尼娜。泪水决堤,我悲伤地回到了家,坐在了她坐过的琴凳上,不停地哭泣。
“我希望你能喜欢音乐,比任何人都更喜欢音乐。喜欢音乐的人一定都会得到他自己的幸福。”耳边回响起她的声音。
“尼娜!”我呼唤她的名字,“你在哪里?”
“我在你身边。”她的声音又响起,“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所以请你带着我的梦想,走向那个闪耀的舞台吧。”
《离别》又一次响起。沉重的按键声道不尽离别的不舍,悠扬而悲婉的旋律回荡在夜晚的天际。一遍又一遍,我枕着对他的思念,沉沉地睡着了。当我再度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身在房间里,身边是憔悴的外祖父。一见我醒来,他便欣喜地紧拥我:“好孩子,你终于醒来了!”
得知我终于恢复意识,大家都很开心。大家不停地和我说着不同的话题,但没有人提起她。我在女仆们的谈话中听到,她知道我生病后,想从自己的房间爬到位于三楼的我的房间,却不慎失足跌落……
从此,那个小小的琴房不再有人使用。房间门被紧锁,但透过紧闭的窗帘缝隙可以看见,琴房里那台钢琴合上的琴盖上摆着她的照片。
之后,我又买了一把新的小提琴。外祖父七十六岁生日宴上,我用这把琴为外祖父演奏了他最喜欢的乐曲--爱德华·埃尔加的《爱之礼赞》。演奏完之后,大家都惊叹于我的琴技变化。他们说我的音乐不再是机械的乐句,而有了丰富而细腻的情感。我也觉得我的琴声不再刺耳、凌乱不堪了,它变得清澈、柔和,像夕阳下的田地、小溪、山峦。
我可以很自信地告诉世人--我热爱着音乐。
“叮铃--”有人推门而出。我的思绪被带回了现实。橱窗内的女郎还在灵巧地弹琴,这次演奏的乐曲是肖邦的《革命》。激昂的旋律传出,在这样的旋律中,我聆听到了女郎的幸福,也聆听到了我的幸福,以及所有喜爱音乐之人的幸福。此刻,她一定也很幸福吧?
乐声不绝于耳,我又想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