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南巡。
皇帝一众人浩浩荡荡行至江南。
皇帝向第一次南巡时一样,接受地方官员朝拜。
待到行宫暂住,皇帝便迫不及待往山水间去。行宫一带本近西湖与孤山,又因多得梅花,孤山又名梅屿,乃是宋代林和靖隐居之所。皇帝见如懿在宫中多病,想着出来走走有利于病好,也恰逢那日是她的生辰,嫔妃们也凑趣都在,便道:“今日天气正好,最宜孤山赏梅。如懿,这儿的湘英、绿梅,都是你所喜欢的。上回咱们来,朕就陪你来走过。”
如懿颔首:“那时梅影下徘徊,皇上与臣妾同走孤山路。”
皇帝又摇头:“可惜了叫孤山,名字听着不祥。”
皇帝最爱风雅,庆嫔便道:“不若皇上改个名?”
皇帝仔细思忖:“康熙爷来此也没曾改名,朕便也不改了。”
于是敛衣而行,往“西湖十八景”去。雍正年间李卫修缮西湖一带,精致尤美。湖上波光摇漾,岸边花叶锦绣。市井欢愉,佛寺天籁,处处是天堂好风光。
而如懿最爱的,便是蕉石鸣琴一带,奇石累累,泉出石间,泠泠含碧蓄凉,最宜与焦尾琴相和,意蕴天然,可忘却凡俗忧愁。
皇帝与颇属意。
庆嫔瞟了眼如懿,掩口笑道:“这儿是好,又可赏梅,又可弹琴,还能看云。皇后娘娘最喜欢...”
如懿抬头看了看天道:“晴空万里,哪有云,庆嫔莫不是病了?”
庆嫔被怼的没脸,福身道:“皇上臣妾方才着了风,先回去了。臣妾告退。”
皇帝瞧如懿虽病着,但言语绝不收敛很是高兴,拉过她在耳边低声道:“看你弱不禁风但言语照样是一针见血。”
如懿笑笑:“本就无云,闲来无事挑事。”
次日起来,依旧是在“蕉石鸣琴”用膳,待到众妃齐坐,皇帝却久久未来。皇帝一向重视规矩,少有这般晚起的。
如懿思忖片刻,安之若素:“等等吧。”
两个时辰,皇帝才到。众人饿得金星四起,少不得松了一口气起身请安。才一抬头如懿便怔住了,皇帝双目微红,眼下发青,面色无华,神情倦怠,显是一夜未得好眠。
皇帝许了众人落座,如懿猜到几分,奉上一碗新煨好的九丝汤,道:“这是皇上喜欢的扬州九丝汤。皇上先尝尝。”
皇帝尝了一口,颇有滋味,脸色缓和许多,众妃才依次动筷。
这一膳用得沉闷。皇帝的疲倦写在脸上,众人也不敢多问,如懿也不想让皇帝下不来台面。
如懿向太后请安后,便回到自己的青梧阁中。太后年迈,不耐久游,一直在自己的绛花馆中歇息,也不大出来与众人一同用膳,自享清净。
如懿回到殿中,容佩笑着奉上龙井来,道:“地道的龙井,在杭州喝才最宜。娘娘尝尝。”她见如懿有些不对劲,便道:“娘娘怎么了?”
如懿揉着心口道:“没事,就是觉得不对。”
容佩忙扶着如懿,道:“奴婢传江太医来?
如懿摇摇头:“不碍事,就是总有一种不安,你也瞧见了皇上今日的膳食没怎么用,面色也不好。
她想了想冲着门外喊道:“小德子。”
小德子打了个千儿:“皇后娘娘您叫奴才。”
“你去和三宝查查皇上夜夜游湖之事,本宫心里总觉得不安。”
“是,奴才这就去。”
如此一日,也到了夜间时分。皇帝依旧没有翻牌子召嫔妃侍寝。这便意味着,泛舟湖上的艳事会照旧而起。
彼时如懿正卸晚妆,派去打探的三宝与小德子悄悄进来,立在帘下。如懿瞥了一眼他们,问:“还是昨夜的水玲珑么?”
小德子的影子晃悠悠的,显然是有些慌乱。如懿平静心神道:“你说就是。”
三宝素知如懿心性,只得道:“还有她的六...六个姐妹...”
如懿心就像漏了一拍,突突的跳着:“姐妹?”
“是。”小德子颤颤巍巍地回道:“她们出身秦楼楚馆...”
如懿吓得连着咳嗽几声:“备船,本宫要登御舟。”
容佩道:“夜来风大,娘娘身子又这般不好。”
如懿放下狠话:“就算是搭上这条命,皇上也不能这般胡来!”
南地吹来的夜风凛凛,拂起如懿的裙裾。
如懿的猝然到来,让御舟的侍卫猝不及防,却也不敢阻拦。李玉与进保也不敢劝阻,李玉担忧地望了如懿一眼,轻轻摇头。
如懿知道,李玉是在劝她。可是,来不及了。从自己成为他妻子的那一刻,他的荣辱与她紧紧相共。
(不能写)
如懿推开御舟的门,“夜已深,皇上倦了。你们先行退下吧。”
几人从如懿的穿着打扮摸测着她的身份。
皇帝却毫不在意,笑吟吟道:“皇后夜来雅兴,陪朕同乐吧。”
“皇上累了,臣妾是送皇上回寝殿歇息的。”
那些人言语放肆编排上如懿:“皇后娘娘这样子像不像咱们阁子里那些人的大妇,只是皇后娘娘瞧着比她们呢柔弱哈哈。”
“可别这么说,人家可是皇后娘娘呢。”
容佩道:“姑娘们请吧。”
皇帝大为扫兴,只得挥手:“皇后让你们回去,便回去吧。”
御舟里只有皇帝与如懿。
皇帝轻咳一声:“皇后,朕只想唤她们来唱些民间曲,了解风物。”
如懿依旧耐心劝道:“皇上,您知道她们都是些什么人吗?她们并非伺候皇上一人。”(距离升级不远了)
如懿连着道:“您得爱惜龙体顾惜声誉。臣妾就这么些话,希望皇上知道。臣妾告退。”
皇帝一句“如懿。”如懿便停下了脚步。
“朕这大半生都是在宫里度过。看见宫内女子个个恪守本分,就连步子都不出错。朕只是好奇,想看看宫外女子是怎么样的。”
如懿深深叹息:“臣妾可以允许。不会管了。”
皇帝知道如懿关心自己, 亦叹息:“朕知道你担心,但就一次都不成吗?”
“皇上只要到时候不来找臣妾,就随皇上的愿。”
一连十多天皇帝都在胡闹,终于垮了自己。也是赶忙回宫。
这日正午
“南巡的事姐姐就这样让皇上放肆吗?”
如懿落下一个黑棋子道:“我那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要到时候不来找我就好。”
话音一落,李玉便哭哭啼啼地来找如懿。“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皇上得了天花!娘娘您快去看看吧!”
如懿立刻起身赶过去。外头跪着一帮奴才侍卫。如懿在门外等着里头的消息。江与彬带着面纱出来,和众人离着很远:“皇上得了天花,此病传染性极强。”
如懿道:“怎么会?南巡回来后没什么不对啊。”
江与彬这才说:“皇上前两日就高热不适,但很快便退了。”
太后道:“咱们回来时天儿不好有风。皇帝病重哀家也不能伺候,这病又传染性极强,除江与彬外再有一人进去伺候便是。”
众人都不敢伺候皇帝,那可是天花啊,不治之症若是没伺候好皇帝自己还染上可怎么好。一时间连个抬头的人都没有。太后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虽是皇帝的嫔妃有着伺候皇帝的责任,可这病染上就是一死。婉嫔正欲说话,但还是不敢。舒妃刚要说话被如懿抢了。
“儿臣伺候。儿臣是皇后是皇上的妻子。儿臣理应陪伴在侧伺候皇上。”
太后有些担心,道:“皇后你身子不好,还是....”
如懿跪下道:“还请皇额娘能够成全。”
太后只好答应,嘱咐道:“那你也要仔细才是。”
“是。”
一进去,如懿就看见皇帝奄奄一息的样子。
皇帝看见如懿,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不让找你吗,朕没找你。”
如懿知道皇帝是在和自己说气话:“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要是没有李玉我都不知道!”
皇帝一笑,“朕就知道,朕的如懿是不会弃朕于生死不顾的。”
如懿端着汤药,道:“早就说了她们不是什么好的,你就不听。”
皇帝病重前朝之事不能无人管控,如懿便交给了荣亲王,荣亲王有着和皇帝一同管理朝政之事的经验,管理前朝虽不稳但没有大乱子就很好了。
皇帝又高热起来,江与彬端进来一盆热水,如懿取过他手中的毛巾:“本宫来,你去煎药。”
如懿取过剪子,将自己的指甲铰了,(方便伺候皇帝)伸进热水中,毛巾一放,浸泡在里,如懿谨慎的下了一个手指试试水温,手指尖才触碰水的面就吃烫,可见水的温度了。如懿还是下了手,一只手吃烫两只手就换着来。要知道她可是正黄旗骄傲的格格,做粗活也是很少的。肯为皇帝这般吃苦也是难了她。
皇帝看着如懿这个样子,明明自己都弱不禁风却还要撑着身子来伺候自己,不禁联想到当年自己被人算计得了疥疮,她也是那样伺候自己。她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不管自己了,可现在伺候自己的还不是她。当初真应该听她的不胡来,就不会这样了。这次要是好了,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江与彬再次把脉这一次没有话,只是去取了药,如懿跟着他过去。
江与彬煎好药,递给如懿道:“娘娘咱们现在喝的药全是缓解皇上症状,这病根本不能治的。”
如懿点点头:“本宫自然知道,但要是能或多或少压制着不让皇上那么难受就好。”
如懿端了药,用汤匙边搅拌边吹着。舀了一勺,用碗边轻轻刮着,放进皇帝口中。“皇上小心烫。”
皇帝这边情况不大好。高热不退,胡言胡语。几次惊厥。如懿吓都要吓死了。说什么青樱格格在等着自己,自己要赶紧去追她。如懿听后心里万般滋味。
终于皇帝得天花第十七日熬不住了。
这日如懿陪在他身边,眼里全是泪:“当时怎么劝怎么不听,非要出点事才知道!”
皇帝喘息着,“是朕不好没听你的劝阻。”
如懿欲哭无泪:“别说了!别说了!早知道是如此,我当时就应该再劝劝你,哪怕是极端的办法,也不至于让皇上这么难受。”
皇帝闻言也是泪水浸湿枕头:“别哭了,这几日朕瞧你眼泪都快哭干了。”
如懿收了收眼泪“嗯”一声:“你快点好起来,皇额娘、孩子们都等着呢,等着皇上尽孝,孩子们也好为皇上尽孝。庆佑、绵亿、子云可都还等着呢。”
皇帝听如懿念着外孙儿的名字,喘息着,道:“是啊,子云连朕的面都没见呢。”
“所以皇上要好起来,咱们去看。”
皇帝颔首,咳嗽着。
江与彬端来药,如懿接过刚要给皇帝喂进口中,皇帝却摆手“口渴得紧。”如懿只好放下药碗,转身取水。
皇帝喝完后,“如懿,你有想过太子之位吗?”
“永璂和永璟还小,还没想过。”
皇帝点点头:“永琪呢?”
“永琪?永琪是皇子里能力也好学业也好都是出色的。皇上立永琪为储君也是好事。皇上您还健在,这些话以后再说。”说罢为皇帝掖掖被子。
皇帝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是啊,诸皇子中永琪最贤能,所以朕晋他为荣亲王的同时就写上了他的名字。”
“皇上选择不会出错,永琪一定也不会辜负皇上的期许。”
皇帝看着眼前人,“如懿,在紫禁城里,什么都有,有着历朝历代的珍宝,可一件东西最少。”
如懿含笑:“什么啊?”
“心,真心。后宫之中真心待朕的人少之又少。”
是啊,紫禁城珍藏了历朝历代的珍宝数不胜数,而真心却是没有几人能保留下来的。这真心难遇难求。
如懿一笑:“那皇上觉得谁是真心待皇上的呢?”
“朕的眼前人。”
如懿露出了最干净无暇的甜蜜笑容:“不止臣妾。”
皇帝微点头:“你要说的是舒妃吧。”
“还有婉嫔,她们都是真心爱慕着皇上的,皇上得疥疮的那段日子,婉嫔和舒妃都是日日去安华殿为皇上祈福的,盼着您早日康复。现在也是如此。”
皇帝叹道:“舒妃对朕是真心相待,朕知道。但朕不能不防她可是叶赫纳拉氏的女人,朕多多少少会介意的。婉嫔在朕面前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如懿道:“臣妾知道皇上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其实不仅她是叶赫纳拉氏的人,她还是太后的人,可她没有向太后说什么,除了再嫁之事。皇上赐坐胎药,其实是避除有孕的药。”
皇帝震惊:“你,你怎么知道。”
“这也要多亏永寿宫,她要不查臣妾也不会知道,但皇上放心臣妾不会和舒妃说的,让她一直做着这个梦也很好。”
皇帝缓和了语气:“还记得当年朕选你为嫡福晋时说的话吗?”
“青樱格格聪颖伶俐。”
“不错,你果真是聪颖伶俐,是朕亲选亲封皇后。”
如懿温和道:“弘历,你有真心对过我吗?”
“朕曾经得到过你的真心,也给过你真心。可惜啊,咱们马上就是天人永隔了,朕高兴,高兴在最后一刻陪伴在朕身边的是你。”
如懿似笑似哭:“什么天人永隔,不许说这样不祥的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臣妾也会一直陪伴在皇上身侧的。”
皇帝的声线直线下降,喃喃道:“如.....懿....."
一瞬,殿内安静下来,如懿小心翼翼地叫着:“皇上?”
床上的人连个动静都没有,如懿连忙喊道:“江与彬!江与彬!”
江与彬也是赶忙放下手里的药材过来,看皇帝没有一点动静,把了脉,试了鼻息后。连连颤动,话都说不好了,嘴唇颤颤动着,许久才叩首道:“皇上驾崩了!”
如懿也是承受不住,当场昏了过去。
一切照旧,只是人不同罢了。
皇帝走后,如懿照例断发。
她拿起盘子里的刀,绾了一缕青丝,将其割断。
割断一刹那她是恍惚的。
自己这一次断发是合规矩的,可自己却又不想这么断发。是的对皇帝没有爱一丝都没有的话她做不到。
晴朗的日光下,满是浓荫翠翠,新开的樱花是漫天的粉红,散落清甜的滋味。
他置身于花叶下,清携容颜上有笑容明耀,等着她,缓缓走近。
她浑然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是真切的往事,还是虚无缥缈的幻象?
但,那一定是他和她最初的模样。
她爱着的,始终是当年那个弘历。
曾经的思念如漫天清寒的冰雪,深入骨髓。
可天明日光照耀,只能看着它混同尘埃,污浊地化去,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