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零星的光点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主卧里,黎姝浛侧躺着,背对着马嘉祺,呼吸刻意放得绵长均匀,仿佛已经熟睡。
但马嘉祺深知她没有。
她肩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泄露着无声的紧张。
笑笑睡在隔壁的儿童房,怀里还抱着丁程鑫送的八音盒。临睡前,小姑娘还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妙妙姐姐和干爹干妈,对即将到来的分离似乎懵懂又带着点冒险的期待。
这份天真,此刻却像细小的针,扎在黎姝浛的心上。
马嘉祺无声地翻过身,手臂试探性地、极其轻柔地环过黎姝浛的腰身,将她微凉的身体揽入自己温热的怀抱。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瞬间屏住的呼吸,以及随后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宝宝,”他把唇贴在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得像耳语,带着抚慰的魔力,“睡吧。”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只是身体僵硬了片刻,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向后靠了靠,更深地依偎进他的怀抱。
仿佛贪恋这一时的温暖,暂时将心头沉甸甸的巨石推开片刻。
马嘉祺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丝,无声地传递着“我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紧绷的身体才真正放松下来,呼吸也渐渐变得悠长。马嘉祺却毫无睡意,黑暗中睁着眼,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声,心头的忧虑却并未减轻半分。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第二天是周末,笑笑被爷爷奶奶接去过夜,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种难得的安静,却让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黎姝浛像往常一样收拾屋子,擦拭桌面,整理沙发靠垫,动作机械而规律。只是她擦桌子的时间格外长,对着光洁如新的桌面反复擦拭同一个地方,眼神却有些放空。
马嘉祺端着一杯温水走到她身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宝宝,喝点水。”
黎姝浛像是被惊醒,猛地收回手,指尖却不小心带倒了桌角的一个小相框。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相框里是笑笑去年生日时,他们三人在游乐园拍的一张大笑的合影。
“啊!”黎姝浛低呼一声,几乎是立刻蹲下身去捡拾碎片,动作快得有些慌乱。
“别动!”马嘉祺心一紧,迅速放下水杯,也蹲下去,
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小心手!”
锋利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地板上,反射着冰冷的光。黎姝浛的手指悬在照片上方,照片上她抱着笑笑,笑容灿烂,马嘉祺站在旁边搂着她们俩,阳光正好。此刻,照片上她裙摆的位置,被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刺穿。
她怔怔地看着照片上那个“完好”的自己,又看看地上破碎的玻璃,嘴唇微微翕动,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碎了……”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茫然的无措。
马嘉祺的心像是被那玻璃碎片狠狠扎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玻璃,将她拉起来,带到沙发上坐下。
“没事的宝宝,”他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拂过她冰凉的脸颊,
“相框碎了而已,照片还在,我们再买个新的框就好。没伤到手吧?”
黎姝浛的目光依旧有些失焦,缓缓摇了摇头,视线却黏在那张被玻璃划破的照片上,
低声道:“笑笑生日那天,你提前走了,我一个人带她玩到天黑。”
“旋转木马排了三次队,她累得在我怀里睡着……”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马嘉祺喉咙发紧,巨大的愧疚瞬间淹没了他。那天的记忆清晰起来: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他匆匆离开,留下她独自应付兴奋又精力充沛的笑笑。
他以为她可以,她总是表现得可以。
“对不起……”他用力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沙哑,
“那天是我不好。”
黎姝浛没有挣扎,安静地伏在他肩头,身体却依旧有些僵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推开他,站起身,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平静的、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我去收拾一下碎片。”
她转身去找扫帚和簸箕,背影像一张绷紧的弓。
马嘉祺看着她的背影,心沉甸甸的。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嬉闹的孩子和悠闲散步的老人,阳光明媚,岁月静好,却照不进他心里那片角落。他拿出手机,点开加密相册里一段尘封已久的视频。画面晃动,镜头似乎藏在某个角落,偷偷记录着:
画面里是几年前的家。
黎姝浛穿着宽松的居家服,素面朝天,头发随意挽着,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应该是刚出生不久的笑笑。她一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一边在客厅里踱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温柔的光晕。
突然,怀里的笑笑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声音洪亮刺耳。黎姝浛脸上的温柔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惊慌和无措。她手忙脚乱地检查尿布、摸额头、试图喂奶,动作笨拙又急切,嘴里语无伦次地哄着:“不哭不哭…宝宝乖…妈妈在…妈妈在…”
镜头拉近,能清晰地看到她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和那双漂亮眼睛里迅速积聚的水汽,最终变成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水。
她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自己也无声地崩溃哭泣,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那份脆弱、狼狈、孤立无援,与她平时在人前,尤其是在他面前竭力维持的镇定、温柔、无所不能的形象,判若两人。
这段视频,是他产后不久,无意间用手机录下的。当时他刚结束一个疲惫的跨国电话会议从书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巨大的冲击让他僵在原地,下意识地按下了录制键。
后来,他无数次想删掉这段记录她狼狈不堪的视频,却终究没有下手。这成了他心底一个隐秘的刺,提醒着他曾经在妻子最需要的时候,缺席了多久。
他深吸一口气,关掉视频,点开了和丁程鑫的对话框,手指坚定地敲下一行字:「丁哥,按计划,明天下午。」
衣帽间里,黎姝浛正在整理换季的衣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樟脑丸和织物柔顺剂的混合气味。她动作有些慢,将马嘉祺的衬衫一件件熨烫平整,再挂进衣柜。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明亮的光带。
当她拉开衣柜最深处一个不常用的抽屉,准备收纳一些不常穿的厚毛衣时,指尖却触到了一个坚硬的、被绒布包裹着的方形物体。动作猛地一顿。
她迟疑着,将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拿了出来。揭开柔软的黑色绒布,熟悉的触感和轮廓让她指尖微微发颤——是她那台陪伴了无数个创作日夜、承载了无数梦想的莱卡M系列胶片相机。
机身依旧散发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带着时光沉淀的质感,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旁边,还有一个便携的导演取景器,以及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速写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衣帽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阳光照在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黎姝浛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相机和取景器塞回绒布,慌乱地想将它们塞回抽屉深处。动作太大,速写本滑落在地,“啪”地一声摊开。
泛黄的纸张上,是流畅飞扬的线条。有异国街头喧嚣的人群,有荒野中孤寂的落日,有光影交错下沉思的侧影……笔触充满灵动的生命力。
翻过几页,画面戛然而止。最后几页,是一些凌乱的、不成形的线条,像是烦躁时的涂鸦,又像是某种情绪无处宣泄的挣扎。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强行压制的渴望、失落、被中断的创作冲动,连同这些年积攒的疲惫、委屈、自我怀疑,像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了她苦心维持的所有堤坝。
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衣柜滑坐在地板上,紧紧抱着那本摊开的速写本和裹着相机的绒布,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速写本的纸页。
“为什么……为什么画不出来了……”
她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像受伤的小兽,
“我弄丢了,都弄丢了……” 相机冰冷的棱角硌着她的胸口,像是某种无言的控诉。
马嘉祺听到动静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快步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单膝跪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张开双臂,将她连同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相机和速写本,一起用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黎姝浛的身体先是僵硬地抗拒了一下,随即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的浮木,所有的力气瞬间抽离,软倒在他怀里,哭得更加难以自抑。
滚烫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灼烧着他的胸膛。
“宝宝……”马嘉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心疼,
大手一遍遍抚过她颤抖的脊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在这里。”
他没有说“没事了”,也没有说“会好的”,只是紧紧抱着她,让她在自己怀里尽情地宣泄那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
衣帽间里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哭泣声,和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哭声才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黎姝浛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靠在他肩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衣帽间顶灯投下的光圈。
马嘉祺轻轻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然后,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他珍藏了五年、从未示人的视频,将屏幕举到她眼前。
黎姝浛茫然的目光落在屏幕上,瞬间凝固了。
画面上那个抱着婴儿、惊慌失措、狼狈哭泣的年轻女人,是她自己。那份毫无遮掩的脆弱和无助,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猛地别开脸,像是被那画面刺痛了眼睛,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羞愤:“你……你什么时候录的?删掉它!”
“不删。”马嘉祺的声音异常坚定,他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宝宝,你看清楚,这才是真实的你。会累,会怕,会无助,会崩溃。这不是软弱,更不是失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妻子,一个新手妈妈,在最艰难的时候最真实的模样!”
他的目光灼热而真挚,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伪装的锐利:“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永远坚强,不需要永远完美,不需要永远扮演那个无所不能的‘好妈妈’、‘好妻子’!你只需要是黎姝浛,是我的宝宝,是会哭会笑会脆弱的、活生生的人!”
黎姝浛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翻涌的心疼、愧疚和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些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清澈得映出他的倒影。长久的沉默在衣帽间里蔓延,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终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整个人彻底软倒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过了很久很久,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一种近乎虚脱的依赖,轻轻地响起:
“哥哥……我害怕……”
马嘉祺的心,被这一声呼唤彻底融化,又酸又软。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嵌入怀抱,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和可靠:
“不怕。我在。”
“我们一起去把光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