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流漫过山川田野,村镇道路,所过之处皆是片瓦不存。突遇天降横祸的乡民们只能账睁睁的瞧着自己为之辛劳的家业化为泡影。但是他们也只能身不由己的接受,因为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蝼蚁的手中。而那只自以为是无坚不摧的大象的目光,已经盯上了原野尽头的那个繁华小城。
被大片红色覆盖住的土地上星星点点的有一些小涟漪,那是不甘于受命运支配的蝼蚁。但是他们明显选错了时机,刚好迎头撞在了隆隆而来的大象的脚下。蝼蚁的挣扎是徒劳无功,没有人可以救他们,上天总是很公平的。
被黑衣骑士层层围绕在中间的四马战车上,云婉仪眺望着那几乎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一切。尽管已经经历过了许多的生离死别,颠沛流离,心早就变得冰冷。终究还是残存了一丝不忍直视:“杨将军,下面的人都是你的同胞。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阳泉人束手屠戮吗?”
杨天玄手搭凉棚,一片阴影沉入眼中:“当今是倒悬乱世,生而为人没得选择,赌上一切争取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此路有进无退,后退就必定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和他人脚下的蝼蚁。鱼肉和蝼蚁,是没有谈判的资格的。”
“那你的夫人呢?或许她也在那里啊!”云婉仪犹自不服气的争辩道。
“那是她的选择。既然决定好了,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男人语气不变,可握着剑柄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支队伍冲出了赤红的汪洋大海,向着心中认定的惟一生路奔去。骤然间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愣。正在享受猎物的狩猎者也是不出例外的惊讶了片刻,才派出了几支骑兵小队去追逐那个敢逃走的异想天开之徒。追兵不紧不慢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明摆着是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就等着猎物精疲力尽丧失希望以后,再挥刀收割人头与战利品凯旋而归。
逃亡者的队伍里似乎是有一些善战敢死之士,在竭尽全力的抵抗着阳泉骑士的攻击。骤然间受到反击,阳泉人的队形暂时陷入了混乱。这倒挺让人觉得意外的,观众们则开始饶有兴致的观看着下面的表演,时不时的还会点评上一番。
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难民争先恐后的抢在城门关闭前逃进了青川城,那些跑得慢的人都被关在了外面。他们在城墙下拥挤在一起哭嚎、哀求,乞求上面的守军能够发发慈悲,给自己一条生路。但是守卫们始终都是无动于衷。倒不是这班人铁石心肠,委实是因为在那呼啸扑来的红色狂潮前,早就被吓得心胆俱裂了。那里还有开城救人的胆量与心思。
进不了城的难民只能四散奔逃去寻一条生路。人们就好似被顽童捡起来投进水塘的石子,在红色狂潮中甚至连一个水花都不能溅出来,无声无息的永远消失了。大潮在距离城墙约一箭之地停下来了,潮头高高的耸立着,变幻做万千条毒蛇吐着信子,眼中杀气升腾。
幸运逃进城的难民在青川府官差的引导下,都被安置在了城北的大校场。这地方原来是守备军操练校阅用的。大校场里搭起了一排排的简易棚子,衣衫褴褛携家带口的人们挤在一起。临时征召来的劳役或推着装了大木桶的小车,或挑着担子,向难民们分发热粥和面饼。身上带伤或生了病的则统一安排让郎中来救治。
饱受恐慌饥饿伤病等诸般折磨已十数日的众人在一顿饱餐后,大半都陷入梦乡。偌大的安置营地静极了,只有上不人均匀的呼级。整座校场上惟有一片片的打鼾声,和巡查官差的脚步声交织混合。
一个黑脸大胡子的矮胖官差说道:“圣哥,这算个什么事儿啊?咱们兄弟本来可以好好的在一起去昌明楼乐一乐,现在却在这守着一帮泥腿子吹冷风。哎呦,我去!”
“小声点儿,”那矮胖子被人一把给拉住:“都乡里乡亲的,你说这话脸不红吗!”领头的圣哥低声训斥道:“要不是外头的那些小鬼,谁愿意抛家舍业背井离乡的到处逃呀。这天杀的世道,就属咱们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他愤愤不平的骂了一句。
矮胖子旁边的长个大马脸的瘦高个说道:“老衣,别搁这发牢骚了。我可听说了,围在城外头的是从东边来的阳泉人。他们可是刚把南相国给打趴下了,一路上可是杀了不少人呢。且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人皆死无全尸。你有那工夫去想昌明楼那相好的,还是省省心先寻思寻思怎么保住小命吧。再说你也不用脑子想想,阳泉人大老远的跑过来,就为了摸摸老虎屁股玩吗。”青川这地方的商旅来往极多,自然是各路消息的流通也很便捷。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轻轻松松就能打听个八九不离十。
“真的假的?”老衣脸色看了去可不太好。
大马脸说道:“我听一个在守备府里做事的哥们儿讲,今儿下午阳泉人用箭射进来了许多信,散的到处都是。他偷偷的藏了一件,给我看了一下。那上头写的很明白,他们来了咱们这边,是要抓一个什么公主回去交差。孙头,咱们这青川府就是所小庙,何时供上了这么一尊大神仙呀?这谁家孩子,怎么满地乱跑啊?”
慕妃雪急慌慌的跑出来,一见来者又气又急,伸出手便一把给拉过去就是两巴掌:“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叫你跟着你姐夫和婉仪姐走,为什么要擅作主张跑回来?你不要命了吗?”
“姐姐,我错了。”慕纭老老实实的任由慕妃雪发泄了一番。瞧着她那小模样,慕妃雪也不想再计较那么多了:“杨天玄你个白痴,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回头再找他算帐。纭妹,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慕纭当下便绘声绘色的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先是偷偷的离开了姐夫带领的队伍,再偶遇一支从东边来的商队。半路上又同阳泉人撞了个对头,被他们一路追着打。幸亏和商队同行的有十几个镖局子的好手才捡了条命,赶在封城前进来了:“然后我就碰见了这位姓孙的叔叔,向他打听姐姐你的消息。好心的孙叔叔就把我给送来了。”小丫头一副挺得意的样子,弄得慕妃雪是心惊肉跳又哭笑不得。
招呼人安顿好了妹妹,慕妃雪谢道:“妾身谢过大人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您笑纳。”挥挥手令下人奉上一只用红布遮住的漆盘。
孙圣一拱手:“孙某是本地的衙差,做的都是份内的事。既然府上的千金安然无恙,卑职无功不受禄,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
对于自己的公主身份,慕妃雪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是个了不得的事情。当然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许多人都知道。瞧眼前人的样子,似乎很不以为然,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些藐视和厌恶。她轻身令屋内所有的下人退出去,关好门后说道:“是妾身唐突了。”说罢盈盈一拜。
“殿下之礼,卑职可受不起。”孙圣急忙深深的一躬身。慕妃雪此举大出他的意料,虽为公主之尊却半点没有高高在上者应有的架子。殊不知为商者接待八方来客,察言观色以礼相待是基本功夫,不然如何能成就大业。慕妃雪离家在外闯荡多年,自然对此道颇有心得。她对孙圣道:“孙大哥高风亮节,辛苦送还吾妹却不肯受妾身的谢礼,莫非是另有所需?妾身微末蒲柳,愿尽全力相助。”
孙圣心中又是一凛。这位安平长公主果然是名不虚传,三言两语一个照面,就能把对方所想所思摸上个七八分。索性也就不啰嗦了:“殿下可听说了市面上到处传播的流言?”
对于这位安平长公主的其人其事,孙圣多少也听说过一些。身入公门十几年,阅人无数,自认为无人能在
他的火眼金睛下使手段藏心思。可刚才那句话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对方的步调:“知道啊。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他们要抓的,是南相国的清阳公主。阳泉军兵临城下,或许是以为那位公主在这里吧。明人不说暗话,清阳公主我见过,她已经奔云天王城去了。反正人不在这里,也就不用怕那些家伙会纠缠不休。”
简单平和的几句话,无逊于晴天霹雳。震的孙圣是心摇神弛,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直到被一声声凄厉的叫喊声所惊醒:“走水了,救命啊!”“快跑呀!阳泉人进城了!”诸如此等的吵闹夹杂着扶老携幼的混乱人流迎头就撞了过来。
仓促间身子一歪,险险的与人流擦肩而过。回头看去,原来是老衣、大马等一班兄弟:“圣哥,可算是找到你了。”老衣喘着粗气含糊不清的说道。
“怎么回事呀?”孙圣犹自不明就里。
大马接过话头:“是北校场着火了!烧掉了周围不少房子。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了谣言,说是阳泉人在难民里混了奸细,里应外合打开了北门。现在全炸窝了,人人都在往南门和西门那跑呢。孙头,不行咱们也快走吧!小命要紧呐!”
孙圣沉吟片刻,说道:“我去看看,想去的就一块来,不愿意来的我不拦着。”
一众衙差皆面露难色,但头儿发了话,总不能当缩头乌龟。再者平时都受过孙圣 的恩惠,若是再推托就太不够意思了。当下大伙便逆着人流奔北校场去了。
走了大半个时辰,街面上的人愈发的少。直到距北校场还有一条街之地,就再也没法再往前走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的瓦砾废虚,烟火焦糊味迎头袭来。倒塌的房屋间有许多人,有的已经没了动静,有的在呼喊求救。乌黑的血迹斑斑点点到处都是,越往前血腥味就越发的浓烈。
废墟间人影绰绰,似乎是有人在施救。见此惨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兄弟们,快来救人!”众衙差齐声应喝,撸起袖子便要上前相助。
“别去!”
孙圣猛地一声暴喝,直震得众人耳朵都嗡嗡作响。语声初落,一道血线便激射而出。一具身子软软的瘫倒在地上,脖子上一个血口,胸口处插了一支红羽长箭兀自在颤动不已。那个人倾刻间便丢了性命,其余人愣了一下,发一声喊:“有暗点子,扯乎!”便如树倒猢狲般四下飞散躲闪。
十数道红影挟风突至,同衙差们混战在一起。刀光血影闪烁,眨眼间又是几个身首异处。众衙差突遭强敌攻袭,一时间方寸大乱。若不是有孙圣这等经验丰富的善战之士一边如游龙似的四处救援,一边大声叫嚷指挥着手下众人聚在一起结阵配合,众衙差只怕早就都成了旁人的刀下亡魂了。
孙圣素来好武,少年时曾离家远行,辗转多地寻访名师高手求教。既习得一身的本事,亦在一次次的擂台比试中闯下过偌大名头。身入公门后,便结合过去的实战经验创造了一系列的适用于捕凶缉盗的战法。寻常武人相斗,多是一对一比试,讲究的是以奇诡招术破敌。公门捕快则惯于三五人的小队配合,用渔网铁链困住对手活捉,尽量不伤人命。毕竟活着的犯人上官通常会给出更高的赏格,谁会和钱有仇啊?
可眼前的这群敌人,却完全就是另一种路数。他们挥动大刀重锤巨斧长戟狂舞狠砸,走的是一招杀敌的搏命之术。这根本就是战场上的喋血厮杀,不分高低照面既定生死。青川府的衙差们哪里见过这种不要命的必杀打法,纷纷败下阵来。就算偶尔有人用渔网铁链成功的围住的某个敌人,包围圈也在敌人的内外夹攻下很快就会被撕开口子。
形势已经是一边倒的局面。孙圣等人被压制在街角处的一座危楼边上背墙而战。敌人在步步紧逼,身后的危楼也不断有瓦片砖块掉落。在拖下去,要么身死当场血溅三尺,要么被砖石木柱活埋。孙圣一咬牙,高声叫道:“兄弟们,跟他们拼了!”一马当先,挥刀就冲了过去。
冲了几次,都被人给挡了下来:“尔等速速弃械投降,可保住尔等贱命。吾知道你们这里藏着一个公主,把她交出来,吾就开恩给这全城人一条活路。否则就鸡犬不留。”领头的紫衣女语气嚣张,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她才是这天地间万物的真正主人。
“话都说不清楚,还在这大言不惭。真不知道该说你狂妄自大,还是脑子不好使啊。”
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一道光线照进了潮湿昏暗的囚室里。铁栅栏后面被粗麻绳紧紧的捆在木架上的女人遍体鳞伤,衣衫不整,抬头眯着眼睛看向那淡没在刺眼光芒中的窈窕身影:“西昭公主,吾劝尔马上放了本尊,并且跪在吾之脚下,永久臣服于我阳泉的王驾下做条忠犬。不然就…”她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官话威胁道。
“不然怎样?”着一袭淡蓝色衣裙的女子娇滴滴笑盈盈的凑过来:“你一个阶下囚,凭什么让我给你们当狗?脑子的确是个好东西,可是你没有。说说吧,大老远的跑过来,就是为了抓个从你们手指缝里逃出生天的南相国公主吗?”
紫衣女十分镇定:“西昭国的安平长公主,果然是名不虚传。怪不得能同时让我阳泉的太后娘娘与顾命辅政的三公也要高看一眼。红颜倾几次三番的栽在了你的手里,倒也算是不冤枉。想知道些什么你就问吧,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放心,吾是绝不会欺瞒于你。反正,你和这满城的人马鸡犬,都已经活不过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