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萧瑟的街路上,那隐含在冷清表面下的恐惧如影相随。刘三婶挎着菜篮子,加紧脚步奔着家宅的方向急急去了。
在几处市场上晃悠了一个多时辰,也没买到多少东西。刘三婶一面叹着气,心上暗骂那些围城的人都不得好死,一面加快脚步打算去附近的其它市场去碰一碰运气。走的时候她可是答应了别人的,定要寻到一只老母鸡回去炖汤,好好的给六小姐补补身体。
一直走到了西市署同会理坊交界的地方,才寻见了一处尚未歇业的小铺子。刘三婶听到了里头传出来的鸡叫鸭鸣,便进了那小屋子:“老板在吗?要一只老母鸡有没有啊?”
“在在在,”一个穿着件脏兮兮的皮围裙的小伙子迎了出来:“唉哟,大姐您来的可真巧!老母鸡呀,倒还真有一只。”说着就从笼子里面抓了一只芦花鸡递过来。“就它吧,多少钱?”刘三婶见那只鸡尚算肥硕,便伸手去掏荷包。
“三百钱。”动作停顿了一下:“你…这…也太贵了吧!”
小伙子一脸苦相:“实在是没法子啊!城被封了,不能上外头收货,就只能靠着这点儿存货死撑。现在市面上什么都贵,看您是个诚心的,我给您让二十钱。成吗?”“行了,这鸡我要了。麻烦你帮我收拾干净。”
“得嘞,”小伙子之前的颓唐之气一扫而光,立时活泛起来:”媳妇儿,赶紧来生火烧水。”里屋一声应和:“来了。”一个背着个小儿的少妇掀帘出来,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倒在锅里,再往炉灶内塞了几把柴草点着。不多时便见锅中便热气腾腾冒出来。待水开了,小伙子便从把鸡从笼中抓出来宰杀了,放入开水锅中烫了一下,捞出来就开始洗剥处理起来。趁这个光景,刘三婶就和那小妇人攀谈起来。
隐藏在重重叠叠的幔帐子后面的容颜苍白而憔悴,惟有眉心眼角处的花枝翠红碧绿栩栩如生。真是个不错的人,就这么香消玉殒了着实是可惜。但是天下万事万物,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小命重要。定定心神,一只大手向那娇俏的脸庞伸去。
白刃闪掠,红光爆裂开来。
一件物事落下。那是个用红布包裹的竹筒“叭”的一声摔裂开来,爬出来一只五色斑斓、通体发亮的百足之虫。小虫被人用长剑一下子给钉住,扭曲挣扎了片刻后,便一命呜呼了。执剑人伸手欲抓,一声暴喝阻止了他:“别动!”
丢了瓷瓶的男人也确实是个悍不畏死的主儿。只见他左手一挥,掌风逼退众敌。迅捷如风般的点了几处穴道,又抽出一条汗巾来包扎伤口止血。左手入怀,一把七寸匕首在指尖飞快的游动,白光黑刃,灵如游龙动若脱兔般逆袭而上。
六条影子结成两个三人剑阵,里外两层把杀手围住了。那杀手虽说是猝不及防的先受了伤。但却丝毫不惧怕。手法快捷如风般止住了血,掏出来一把长不过尺许的折刀挥舞的滴水不漏。一阵“铛铛铛”的连环撞击声如龙吟虎啸不绝于耳,两个配合默契的三剑阵全力以赴发动的攻击都被拦阻了下来。
你来我往几番下来,两边都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六侍卫的首领连声呼喝,带领催促着兄弟们加强攻势。杀手折刀挥舞防御的是滴水不漏,虽破敌无望但尚且可以自保。耳听的外头隐隐约约有呼喝之声,心下跟明镜似的,手上的招数顿时就缓了下来。侍卫首领目光如炬,见敌手的动作变慢,认为他已支撑不住了,再度催促众人:“哥几个,要活口。”
“走水啦!走水啦!”
尖利的叫喊声透着焦急和惶恐,纷乱的脚步声四面八方到处都有。光亮与热浪透过窗缝,似乎离的不远,但似乎又不算太近。紧接着一阵马儿的嘶鸣传来,伴着铛铛铛的铜锣声和人声:“马厩着了,快把马拦住,别让它们…”叫声戛然而止,淹没在一片喧闹声中。
六侍卫被外头的混乱所影响,不自觉的放松了对对手的关注。这一闪而逝的疏忽足以让一切化为泡影。杀手的断臂一挥,一般色彩斑斓且妖艳的轻雾香气扑面而来,头领一声“有毒!”尚未出口,就软塌塌的化成了一滩软泥。杀手右袖拂面,左手入怀掏出一只小瓷瓶,放到鼻子下面深吸一口,灵台顿时清明:“慕六小姐,公主殿下,来生投个好胎吧。”
幔帐里女声娇滴滴的:“阁下来取我性命,总得让妾身死个明白。不然当个糊涂鬼,到了那头恐怕阎王爷会生气的。不妨告知一下,是谁让你来杀我的。你的伤没事吧?”说话不紧不慢,毫无半点惊恐惶惶之音。
杀手包头巾遮盖下的眉毛微不可查的动了一动,冷然道:“还死不了。有你垫背,倒也不冤。”说罢伸手入怀:“选一个吧。”
帷幔的缝隙里女人的半边脸庞闪现,目光扫过对方手里头的那几只瓷瓶:“鬼冢的人是不是都喜欢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啊?不如把你脸上的那个东西拿下来,我们就以真面目相见吧。”也不等回复,便拉开了帘子下榻迎了上来。她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后,说道:“真难为你了,居然能想出来这么离谱的法子混进来!”
杀手随意扯下了一身的伪装,又抹了抹脸,露出来了真实的面目:“你是怎么发现的?”女子的目光低低垂下:“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哎,三寸金莲!可真难为你们这些女人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帮臭男人,”女人亦怒亦嗔的娇俏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世间的女人,都是为了别人活着的。想要潇洒的过日子,大概只能等下辈子了。”满脸的忿忿不平,让人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来人压下心里头的那些个不靠谱的念头:“女人就应该听爷们儿的话,搁家里好好的呆着。没事出去抛头露面的,就是欠收拾。”一股子江湖人的草莽气息迎头撞过来,熏的女子一皱眉:“怎么着,这就是那些人让你来杀我的理由吗?”这个问题其实挺多余的,为什么会遭此一劫,傻子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知道的话,就跟我走。”眼见外头的火光与喧闹声渐渐地平息下来,他抛过来了一个诱饵。
“好,”她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走吧。”
城外头的兵营里,古从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不安,偏偏又无计可施。
几天前,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茶庄,被一把火烧成了瓦砾焦土。多年心血一朝尽毁,此等打击不可谓不大。倒不是因为那些个黄白身外之物,让他耿耿于怀的自然是别有原因。
红颜倾那个冷艳女人临走时的眼神,让古从欣不寒而栗。他太了解这帮人了,一个个的看上去人畜无害,骨子里都是些阴险狠毒之辈。不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人,下手从来都不会留情面。各种折磨人的手段那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偏生又能让人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凡是见过的都会终生难以忘怀。古从欣可不想去地下跟那些活死人去做伴。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脱身。那个女人亲自带队,进了青川城。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打定了主意,古从欣悄悄下了榻,溜过去偷听门口卫兵的动静。
虽说这天还不算太冷,但大半夜站在露天地守着也不是件好差事。外头那俩小卒抱着长矛,一边原地踏步一边闲聊来打发时间:“唉,真不知道咱们大老远的跑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嗓音粗豪,但声息很低,想来是不希望让无关之人听见。
“管那么多干嘛,”另一人声音尖利:“那都是上头的意思,咱俩这当小兵的,混日子就是了。有口饱饭吃、有饷钱拿就成。咋啦,想媳妇儿了?”这两人口音相似,想来彼此之间住处离的不远。他亦是不约而同的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周围有什么看不见又无处不在的恐怖之物在游荡。
“别提那娘们儿,”大嗓门嘟囔道:“见天的不着家,孩子不管,老人不顾的!就知道跟着那群紫衣女东跑西颠的,都不知道在干什么玩意儿!”
尖细嗓说道:“知足吧你。嫂子她总比东边老翟家那货强!翟老八那个废物,头顶上被自己媳妇儿戴了好几顶绿帽子了,连他养的那些崽子都不知道是那个野汉子下的种。”
想起翟老八那女人,大嗓门禁不住苦笑。也对,自己个儿那个至少还算顾家,每天都会把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唉,凑合着过吧!倒是大老远跑过来,搞得什么玩意儿?就为了前头那个破城?让咱们去跟对面的人死磕!”亳不掩饰一脸的担忧,仿佛对面的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
“我听他们说,是为了个女人。”尖细嗓的话引起了古从欣的关注:“听什长讲,那城里头,有个西昭国的什么公主。是回来走亲戚的。据说还是个买卖人家的女儿,特别讨西昭那个国主和他妈的欢心。搞不好动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她。反正那边都是这么说的,咱们就当是听个笑话。唉,怎么回事,都瞎跑什么啊?”
“咚、咚、咚咚咚…”
沉重的鼓点化成平地惊雷,在死寂的大营里轰然炸响。无数条涓涓细流汇聚在中央的大校场上,幻化成一摊黑红色的深渊。三通鼓罢,两阵号角吹过,深渊渐渐地沸腾起来了。洪流漫出营寨,向着隐没在黑暗中的战线奔去。
倘若此刻有人身处于无尽夜空中,或是在绝顶之上一览众山小,必定会看见这样的一个场面:方圆百里的广阔原野上,一支支红色军团从四面八方在向那高高矗立的城池涌去。火把与星月光亮照不到的地方,黑色的幽灵在暗暗移动。时不时会爆出来的闪光火焰提示着战斗的发生,那些游弋在天空中巨大影子亦是在择机大口大口的吞噬生命毁灭希望。
古从欣拍落身上沾了血腥味的尘土站起来,头也不回的大步跟上队伍。适才一番袭击从天而降,几声巨响后数十人便灰飞烟灭了。死里逃生的士卒们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找了半天,连个敌人的鬼影子都没看到。在长官的催促下,他们只得草草的把那些个倒霉蛋给埋了以后,再继续上路。
领队长官狠狠地用马鞭抽了几个还在对着夜空跪地求饶的军汉,骂骂咧咧的命令队伍加快速度。当他骑马越过众人向着前头去了,众人便一边小跑,一边小声的说起来了悄悄话:“什么鬼?咱们怎么光搁这挨揍,却找不见敌人!”语气中余悸未消,显然是把刚刚的袭击当成了人力不可为的神鬼之举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望着上官策马远去的背影,有人随口说道:“知道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咱们都不过是人家往上爬的垫脚石,用过了就扔一边去了。谁会在乎一块破石头呀。”一言既出,引得一阵附和。
“没法子,人家是世袭的五品都统制,咱们都是贱民,”又一个人插言道,最后那个词还刻意的拔高了声调,听上去甚是刺耳:“要怪,就怪自己个儿没投个好胎!只能企望下辈子吧。”
队伍里陷入沉默,惟有脚步声声声入耳。过了好一阵子,忽然之间语出惊人:“树挪死,人挪活,非得要吊在一个地儿苦熬不成!”
“那又能怎么样!”第一个人叹气道:“难不…等等!谁?滚你妈的,想害死大家伙嘛?有种出来,老子一刀砍了你!”
大队人马沿着官道登上了山顶,视线豁然开朗。遥望原野上团团篝火漫山遍野都是,如一张铺在大地上的巨毯。巨毯一角青川城依旧矗立安祥。行进的队伍不自觉的放惯了脚步,有些人对着下面指指点点。人人都是面带惧色和担忧,还带着一丝不可言喻的幸灾乐祸。
那个骂骂咧咧的家伙依旧在队伍里执着的找寻那个他认为会给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的混球。他是这支队伍的副统带,是先前那个都统制大人最得力的走狗,一向是狐假虎威惯了的。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今天却被人给无视了,这让他如何脸面挂得住:“都停下,给我停下!你们这群贱骨头,让你们去给贵人们垫背,那是看得起你们。还敢发牢骚?今儿个谁要是偷奸耍滑头,把上头交待下来的差事儿给办砸了,老子一定亲午扒了你们的皮!”
“哈,可笑,”那人冷不防的开了口:“扒了我们的皮?一条不知死活旺旺乱吠的狗,嚣张什么。这里可是有一千个人哪!就算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你给淹死。你到是说说看,凭什么要让我们赔上性命去救那群眼高于顶又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败家子呀!就因为他们投了个好胎?”
那副统带这回没有浪费机会,一伸手从队伍里头揪出来了一个人。比起人高马大满脸都是横肉显得凶神恶煞的壮汉,那个小卒子如似一只毛还没长齐的小鸡崽子般:“原来是你这个狗杂碎,欠揍啊你!看什么看,再瞪眼儿就给你挖出来。”
众人皆为那小卒捏了一把冷汗。话音犹在耳边还未散,只听得一声惨叫:“究竟是谁不知死活,大言不惭的装模作样。什么时候轮到一条狗发号施令了?”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伴着骨头碎裂的“咯咯”声和血腥气迎头扑来。
“饶命啊!”求饶刚一出口,人便没有了声息。小卒在一众目瞪口呆的兵士中用那死鬼的衣服擦了擦手,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杀人者,古从欣是也。想活命的,别挡道。打算早点投胎的,尽管上来。”目光炯炯有神,言语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