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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立地

江山如雪

  老人摆摆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许是宫中的御医长久不闻外事,不懂得因人而异,万千变化存乎一心之理。太后就不要过多追究了。老夫已拟好了个方子,回头交予公主带回。依此方调养,可养身安胎,亦不影响以后生育。算起来,你也是我的晚辈,就当是我这做长辈的送个见面礼吧。”

  慕妃雪一时愣住了。云太后接口道:“老师姓程,名讳上清下羽。师母姓慕,前几年驾鹤西游了。母家是青川慕家的远房旁枝,按辈分算你还得管她叫上一声姑姑呢。所以你们二位还是亲戚,既是一家人,就别太拘束了。”

  程青羽微笑道:“自打你师母去了,老夫这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今儿个能见到亲人,老夫也很高兴。以前就听过贤侄女的事儿,果然是慕易公与颜卿公的后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慕家有如此出色的女儿,慕易公父子泉下有知,亦会十分欣慰的。”

  关于慕易父子的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家业的辉煌事迹,慕妃雪以前曾经听长辈们讲过无数次。之所以她会走上经商之路,也算是家学渊源。但慕易公以前究竟做过什么,阖族长辈却都是讳莫如深:“人人皆说季君他对西昭有再造之恩。却从未想过,若无当年的慕易公慧眼如炬,再三引荐,西昭何来今日的国强民富,威震天下。且慕易公进可在朝堂上协助国主季君成就大业,退亦能保全族人平安富足,实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智者谋士。”

  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慕妃雪亦同其他的族中子弟一样对先祖的事迹是耳熟能详。离家远行这么久,夜半难眠时偶尔也会想起来,有时候就会对先人以前做过的事情难免会好奇。听程青羽话中的意思,慕易公曾经也是个朝堂上显赫威风的人物。那到底是为了什么竟让他放弃了地位官爵,选择退隐做了一个世人皆轻贱蔑视的商贾?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程青羽轻声道:“老夫的四世祖德惠公,曾经在慕易公的座下当过书吏。易公他致仕之时,德惠公也递了辞表,追随易公做了府上的门客。直到我这一辈,因为拜入了儒学大家上阳子的门下才离开慕氏。我追随老师走遍了天涯海角,这一去就是十年之久。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直到让我遇见了她……”

  老人家满是皱纹的脸庞上微带笑意:“那时候恩师带着我们一路向西到了井陉关,打算去西昭看一看。你们不知道,那时候的人都还没有明白天下已经变了。他们还天真的以为自已还是脚下那片土地的主人。也是,自打昭稷王四十八年的平康大战后,西昭国就突然间无所作为了。几十年的时间不曾向东方列国发动过一次大战,列国在组织过两次不大成功的合纵之后,便树倒猢狲散各自为政。没多久,列国间原先因为合纵而暂时压下的矛盾渐渐地又浮出了水面,这帮子毫无远见的家伙就又开始狗咬狗了。”

  “那时候的西昭在世人的眼里就是一团迷雾。恩师带着我们到了井陉关下,问我们想不想进关去瞧瞧那块土地。上阳苑门下的诸弟子中,几乎都是出自于关东列国中有些来头的家族,不可避免的对西昭带有些许的偏见。大多数的师兄弟们都不愿意去,老师也不勉强,只是想听听他们的理由。”

  “一众师兄弟皆异口同声,认定西昭就是个同文明正统格格不入的蛮荒之地,那里的人都是些粗鄙无文、好勇斗狠之徒。老师他虽然依旧是不变的微笑,但两条眉毛却皱了起来。这时候突然间从隔壁茶棚子里传来了一个声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难怪儒家门人东奔西走,四处向人兜售自家那套玩意儿却如丧家之犬般受尽白眼。如此迂腐的人,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昔年儒家的第三代门主天决子带着千余弟子门人受困于三界谷,无衣无食几近全灭,此等灭门大祸尚不能唤醒尔等的黄梁大梦,儒门时日无多也。”

  “这人好生大胆,一张嘴就把儒家自祖师爷以下的历代杰出之士与门人弟子都给骂了进去。偏生此人所说的都是事实,儒家众门徒也是无话可说,一个个的都被满腔怒火给憋得极是难受。”

  一向严肃认真对师祖爷奉若神明的上阳子,见众弟子都吃了瘪,竟破天荒的没有同对方大战上三百回合的心思:“都听见了吧。早就说过你们,不要坐井观天,妄言狂语。天下之大学海无涯,不要总是觉得通一家之学问便可以固步自封。这不就吃亏了。对面的小友,老夫这根朽木是否可雕也?”

  梅华阳忍不住道:“上阳子不愧是大家,针砭时弊剖析厉害关系一语中的。只可惜我生不逢时,不能一睹其风采。”言语中颇为惋惜。

  “非也,非也。”程青羽摇头道:“上阳子也曾经是那三界谷大劫的亲历者之一。那时候的老师还不是师祖爷的门下弟子,只不过是个书童而已。他曾与我们讲过,那一次儒门众生行至三界谷,欲借此路向东。但未曾想到被人给围困于谷中。那些打扮成山匪盗贼的恶徒手段凶狠毒辣,出手就是必杀。本门弟子虽然也会修习一些剑术与射技,但那只是用来修身健体养性之法,其实就是些唬人的花架子。一旦碰上高手便必死无疑,”

  “一夜的混战,到天明时分千余人便已死了大半,就剩下师祖爷同老师等十几个人了。听老师讲,那些恶徒抓了本门中人,就当着我们的面一刀一刀的割下他们的皮肉,活生生的折磨致死。随身携带的儒家历代先人的典籍语录也被他们一把火给烧了!谁都明白,今天是逃不过去这死劫了。”

  “然后呢?”慕妃雪忍不住问,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帕子已被冷汗湿透了。

  望着茅草屋顶,老人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毕生难忘的一刻:“是西昭人救了我们。”说罢自嘲道:“谁也想不到,我们这些人死里逃生之余,头一回见识到了天下最强的军队-西昭锐士。他们轻易的撕碎了那些恶徒,然后就丢下了一些大饼和几匹马就风驰电掣的消失了。师祖爷带着幸存者爬上了最近的一个山头,见到了永生永世也忘不掉的一幕!”

  “那次,三十万西昭大军同四十五万合纵联军在平康打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就在我们的面前整整打了三天三夜。整个战场上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最终,三十万西昭军硬是把四十五万联军杀的只剩了二百四十个人。他们把那些人给放了回去,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儒家弟子也随着那二百四十人一同向东去了。一路上再也没有人想要再去周游列国,游说君王出将入相的雄心壮志。师祖爷便寻到一处僻静所在,建了一处授业解惑的书院。后来老师也拜入门下,修习半生,终得师祖爷的衣钵。”

  “师祖爷归西之时,留下遗言:凡我儒家弟子,若非明主现世、天下归一可期,不得出山传道入仕。老师又努力了三十年,其间重修典籍,选士收徒。终于又光大门楣,重振门风。在他老人家七十岁之时,突然间动了心思,带着我们所有人出山游历四方。这一走就是十载的寒暑春秋,一直走遍了关东列国的山山水水,最后到了西昭地界。”

  云太后说道:“想来师祖他老人家察觉到了天下将有大变,所以出山入世,以图在其中建功立业以使儒家能名垂千古。”

  “倒也可以这么说。”程青羽的老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可叹天不遂人愿。老师同几个师叔伯,带着各自的弟子门人聚在一起,一走便是十多年。每到一处,就前往拜会当地的封主。每至一国,也会同那处的国君重臣相会。那些封主、国君与权臣对我们倒也算是以礼相待,或许以高官厚禄、或赠高车宅邸、或让族中子弟拜入门下来示诚意。”

  “孤鸿师伯与桐梓师叔先后都留下来成了别人的门客,老师门下的弟子也有追随而去的。没有走的人很是愤懑,想要去找那些叛徒去好好的教训他们一顿。可老师却很豁达:‘人各有志,强求不来。缘分已尽,无须再言。’一句话就浇灭了我们的火气。未走的十几个弟子便连夜收拾好东西,又踏上了路途。”

  “这回老师想了个新法子。我们都装扮成走方的郎中或行商,沿途也不与那些‘贵人’有任何的交集,只借行医卖货同普通百姓闲聊。未想过此举竟意外地让我们见识到了一个完全看不懂的天下。每日背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耘的农夫,累死累活干下来,却终其一生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而住在高大城堡里的贵人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每日都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而且他们还不满足,变着法子的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可怜那些百姓活得如同牛马,背负着山一般重的官税劳役,加上层层加码的私帑,就是一直到死也解脱不了。甚至还得搭上子孙后代!”

  “在代地泗安郡,一向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日的老师,破天荒的停下了脚步。每日对着一片空地静坐,一坐就是一日。这里到处都有断刃枯骨时隐时现,似乎在此地曾经打过一场惨烈的大战。老师说这里是平康三界谷,还原原本本的讲述了当年的那次劫后余生的前因后果。”

  “我们一行十几人则在山脚一个名为无根里的废弃小山村中暂住,那里的人有不少都是从关东列国逃出来的流民。他们每人每家皆有着悲惨的过去,如若不是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不会抛家舍业背景离乡逃到这连鸟兽都难寻的困苦之地艰难度日。真应了那句话:苟政猛于虎啊。”

  “寒消暑往冬去春来如白驹过隙。老师带着我们在小村里搭建茅屋,开垦荒地,闲时还把流民的孩子们集中起来识字读书。如此过了一年有余,村子慢慢的有了些烟火气。后来,在山中行走的药农猎户发现了这个地方,给闭居许久的人们带来了外头的消息。慢慢就有人心动了,离开了这呆了不知几多岁明的无根里,奔着能吃饱穿暖的企望走了。越来越多的人追随着去了,小村子便只剩下了我们十几个人还在守着。”

  “有些人也劝我们一同去过好日子,都被老师婉言谢绝了。十几个人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生活,虽然艰苦倒也自在。老师则常时间的把自己关在一处能看见旧战场的茅草屋里,同众人一起把那些散落的尸骨入土为安。在将最后一具骸骨安葬好后,老师他突然说道:‘收拾一下,咱们现在就走!’”

  “老师他素来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性子,大半生的风风雨雨,能让他做出这决定的绝不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众师兄弟们也不废话,收拾收拾东西就连夜离开了小村子。走了不一会儿,隔山便望见了映红夜空的一片火红,逐渐扩大。必是有强人趁夜放火烧村,连带着周围的山林都陷入了无边火海之中。”

  “若再晚一点,我等就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了。在庆幸之余,更多的是对老师的钦佩。望着那个被火海吞没的山中小村,老师他语出惊人:‘走,随老朽去会会他们。’”

  “他镇定自若的向着火光坚定又缓慢的走去,一众师兄弟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前方火海里掠过无数的影子,伴随着浓烈的皮肉烧焦的气味,间歇还有惨呼嚎叫声传出。一骑踏过烈焰,毫不在乎那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朗声道:‘上阳子果然大师风范!天崩地裂不改其色,富贵贫贱大节不亏、壮志不改。智谋无双、奇计应变,胸𦡞如海可容万物,在下佩服。’”

  “老师微微一笑:‘认人不疑,疑人不见。三界谷一别,迄今已三十余载。当年的血气青年,现也是能独当一面的沙场骁将了。慕程贤弟,多年前突闻你解职致仕,着实是让我不能理解。今日一见贤弟,愚兄业已明了弟之意了。天下之大,似已无我等的容身之地了。可悲啊可叹!难道我门今日要覆灭于此了。’”

  “那慕程哈哈一笑:“上阳师兄何必这样啊?难怪天决恩师会这么说:‘我座下诸弟子,皆平庸且意志不坚之辈,惟上阳是可塑之材。但此子虽心志坚定,却过于迂腐死板,易钻牛角尖不死不休。天下学问,诸子百家各有所长。若想要本门发扬光大,必得集各家之长,改本门之短。昔年三界谷一劫,痛定思痛,方悟过往之错。你我名为师徒,实为同门兄弟。本门后人若不识大势,弟定要当头棒喝打醒他们。’师兄啊,先圣言犹在耳,弟数十载不敢懈怠。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万劫不复,灭门断根!”

  “老师惊讶诧异。慕程师叔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抛过来,说道:‘这是先圣命人送至我处的玄铁牌,见此牌如见先圣。师兄想来不知,一百多年前,季君西游查勘山水,途中曾与儒家的三圣祖之首的无尘子大辩三日三夜后,飘然而去前留下了一句话:天下一统之日,儒家大出之时。兄台宁可死守在这小破村子里终老,也不肯效法先人开眼看世间嘛!’”

  “那一句句话如刀劈斧砍,重锤砸落,将那心之藩篱击得粉碎:‘话已至此,多讲无益。各位好好想想,日后有缘再会。’话未尽,人马已如疾风般消逝于漫天火海中不知所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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