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碗

你个老家伙，是被梦到的我惊醒了吧？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过去的一个多月，先是忙着送我的事，瞧把你累的，而后，儿子接你到城里。不一样的生活，你也不大能适应。梦里，是我给你做擀面片，热油一泼，“嗞啦啦”响，热气、香气一股脑儿冒到你脸前。你多少天都没有这样的馋相了，当你端了碗用鼻子深深地嗅了一下，筷子没动就醒了……

你是想我做的油泼辣子擀面片了吧？跟你过了一辈子，你就好这一口，我咋能不知？我相信，不管你走到哪里，心里都惦记我这一碗面。你说你当年就是看上了我能擀一手好面，才答应了咱们的婚事。那次相亲，你还在窗外偷看我在灶房擀面的样子。想来我娘当年说得没错，女人家一定要擀一手好面，才能箍住男人。

如今城里小家小户，女人多是学生娃出身，哪还会这一手啊？正如我娘所说的，这一活计，从缸里往外舀面就开始了，注入温凉的淡盐水，向着一个方向和面，软硬合适后便朝着自己怀里揉，待盆里的面团揉得光光的，面不粘手，连盆边都不粘了，便盖上布饧着。此时适合做浇头，猪肉、羊肉、胡萝卜、豆腐、豆角等都切成丁。你喜欢站在旁边看着面团被倒在撒了面粉的案板上，揉开拍成饼状，你便赶忙递过来擀杖。这根擀杖还是你从山里一棵野桃树上砍下来的，慢慢地磨了一个多星期才光溜溜的了。这一用，就跟了咱俩一辈子。你说，你最喜欢看我擀面的样子，一会儿擀杖卷着面皮滚动，一会儿面皮均匀地摊开，细听擀杖和面皮之间闷闷的声响，看那灵巧的动作和扭动的腰身，就像孔雀跳舞。我就笑你，你见过孔雀跳舞？当然，你更喜欢吃那薄筋光、酸辣香的面片，各种菜丁做的浇头滋润着面片，浇头上再撒上葱花、蒜泥、香菜，美美地再来一勺小瓷罐罐里用火烧得起了蓝烟的热油泼出来的辣子……

瞧你个老家伙还坐床头抹泪了。这是想人还是想面片了？

儿子儿媳够不容易了，天天忙着上班，又逢疫情后各行业都不景气。他们能保住饭碗，就很不错了。听说，许多人都失业了，许多门店都关了。他们没时间照顾娃，干脆把娃送寄宿学校了，可为了给你做午饭，还要尽量赶回来。咱俩过了一辈子，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们有时回不去给你点的外卖，你将就着吃，别不知足。你够幸福了。许多城里人没空儿管老人，都送到了养老院……

你这是咋了？今天要干啥？平时，儿子不是不让你出小区大门吗？你发哪门子神经？老家伙，别乱跑，城里容易迷路，车多，不安全，快回去，快回去！

你个老家伙，给警察说啥？哈，竟然让警察帮你找手擀面馆。人家是警察呀，管的都是大事。嘿，警察还真的用手机查找，找到了，就在附近。警察要送你去，听说朝那条路直着走，你坚持没让送。城里警察真是好，啥都管！

你这又倔又可怜的老家伙，在人家面馆外等了两个多小时。小面馆开得晚，没啥人，你是头一个。听说你一直在等一碗面，店主两口子高兴坏了，一个切面，一个配菜，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就端到了你面前。一整棵上海青横七竖八地卧在碗里，跟海带丝、豆腐皮之类的纠缠在一起。一筷子下去，挑起一堆乱糟糟的比面条还大的菜料。

店主说：“叔，辣椒、醋都在桌上，蒜瓣儿你自己剥……”

你望着那碗面，愣愣地不动筷子。中了吧，老家伙，别挑了。凑合着吃吧，人家这里的手擀面就是这样的。

“叔，你是想人了吧？”店主递来一根烟说。

你的泪“哗”地落下来，大口大口把面条往嘴里扒。面条长，好像总扒不断似的，跟咱家切的菱形面片可不一样。你个老家伙，这辈子脾气杠杠硬，竟在外人面前流了泪。

“咋？”你又冲店家喊了一句，“再来一碗！”

店主一怔，高高兴兴接了句“来啦”，便进了厨房。不久，又一碗面摆在桌上。你盯着碗上冒的热气愣了一阵儿问：“这是？”

“哦。叔，您老刚才不是喊‘再来一碗’吗？我还看看你的眼神，确定过了眼神才让媳妇又下了一碗。”

“我，我，我没要。”你声音低低地说道。

女店家赶紧出来插话：“叔，我们店吃一碗送一碗，你不能吃就搁这儿，我们自己吃。”

那一天，你吃了面，还是闷闷不乐的。你想那个没了我的家，那个回不去的家。我知道。

瞧这，你刚到家，儿子就乐呵呵地开了门。小夫妻俩本来今天加班，还是都打了申请才赶回来。

儿子说：“爸，我给你做手擀面。俺媳妇不会，我是对着网上视频现学的。你瞧，我妈不在了，估计你是想吃面了，昨晚半夜听到你喊了声“再来一碗”。

那天，你又吃了两碗。多亏城里人的碗小，就那样，你的肚皮也快撑破了。不多吃，就觉得对不起儿媳和儿子的心意。你硬是把自个儿吃得肚子疼……

晚上，你又梦到我。

儿子早起对你道：“爸，再来一碗？你这几晚梦里都在喊，昨晚又喊啦！”

你望着儿子，笑了。这么多天来难得的一笑。你说：“想你妈了。”

儿子说：“我也想我妈了。”

我说，老家伙、儿子儿媳、小孙子，我想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