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嫩江草原，没有文字。爱恨情仇、英雄史诗、征徙传奇、名山胜水，全凭唱诗人用嗓子一句一句唱出来。

唱诗人没妻子没儿女，没毡包，连一匹马也没有，连看世界的眼睛都没有——唱诗人是盲人。盲诗人背把四弦琴，游吟于群山草原、泽畔林边。

唱诗人的蓝袍子出现于地平线，歌声踩着露水来了。牧马汉子向他深深一鞠躬，献上哈达，然后打马飞奔，对个个毡包呼喊：“啊咿嗬——唱诗人来了！啊咿嗬——唱诗人来了！”

牧人围着篝火，顶着星星，听唱诗人边拉边唱。唱个一夜，唱个几夜。叶上露珠亮晶晶，是诗人唱出来的；姑娘高挑美如花，是诗人唱大的。盲诗人唱英雄莫尔根，唱草原的孩子个个压服得烈马，拉得开硬弓。因为有唱诗人，草原的孩子记牢了远古的祖先，明白了星辰与春秋，知道了城市、大海在远方……唱诗人是教师、史学家、音乐家、歌唱家、哲学家，人们说唱诗人是天神派来的。每一顶毡房都是唱诗人的家，他吃谁家的肉，谁家有脸面；他进谁家毡房，谁家眉开眼笑。他唱了就走，他游走四方。

唱诗人少年时失去了光明，他的歌，全靠少年的记忆。诗人自己说：“看不到就有了思考，思考了世界就美了。可是，谁愿闭上眼睛思考？谁肯对空白提问？”

人人在想，唱诗人应该拥有一双与大家一样明亮的眼睛，他应该重新看一看这个变化了的多彩世界，他应该看到自己赞美的青草、白云、蓝天、姑娘。人人想给他一双眼睛，人人想让他唱得更好。

不管唱诗人怎么反对，牧民们还是硬拉着他去大城市。

在大城市的大医院，大医生说：“是长着一层胬，小手术。”

手术真的很简单，纱布一摘，黑暗一下子变成光明，唱诗人看到光了！看到世界了！

啊！墙壁是这样的，镜子是这样的，自己的牧民兄弟是这样的……

唱诗人头晕了，脚下没根了，他双手乱摸索着坐下了。他不能睡眠了，说话也乱了。

慢慢适应后，兴奋的牧人们手拉唱诗人上街看世界，告诉他：“这就是大楼，汽车是这个样子，女人穿的那叫高跟鞋，鼻梁骨上那叫眼镜……”

重见光明的唱诗人，被牵扯着，踉跄着，成了学步的婴儿，成了蹒跚的垂垂老者——眼盲时，他走得利索着呢。

回到草原，再坐回篝火旁唱诗，唱诗人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了。白桦林依然青翠，他却唱不出花鹿呦呦；鲜花依然红艳，却唱不出蜜蜂嗡嗡；讷莫尔河水流依然激荡，却冲不响一块石头；骏马膘肥体硕，却没有强健的肋骨支着；袍子鲜鲜艳艳，却嗅不出奶味茶香。唱诗人闭上眼再唱，还是唱不出从前的草原、原有的韵味。

唱诗人谁的毡房也不进，他一个人躺在河边闭眼默想：世界本来静静的，可是现在，见得太多了，太乱了，花花绿绿的各种东西在脑子里乱闪乱转。

唱诗人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张张恭恭敬敬的笑脸，可是合上眼睛，却只能叹息摇头。他心里苦得很，愁得很：怎么找回原来的自己？怎么继续为草原唱优美的诗？

唱诗人决定，将自己这几个月看到的，原来不知道的，加到诗中，可是怎么唱也不行，连自己都听不下去。唱诗人唱不出好诗了。

这个天色微明的早晨，草原上忽然响起久违的美妙的唱诗声，四弦琴拨得牧马人的心脏咚咚响，雀儿盘旋尖叫，马儿昂首嘶鸣。

人们惊叫：“唱诗人！唱诗人找回了原来的歌！”

男女老少跑向唱诗人，围着唱诗人。唱诗人盘腿坐着，宽袖子一开一合，琴弦上弹出半个太阳，弹出了整个太阳。草原在歌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天，人人拉起手，人人跳起来，人人心里都有了一个原来的美丽的草原。

当人们看唱诗人时，他平和地闭着眼睛。牧人说：“老师，你看看，你睁开眼睛，你也跳舞！”

唱诗人摇摇头，只管拉琴。

…………

在大城市的大医院，大医生叹息：“无能为力，不可逆了。火太大了，急出的病。”

唱诗人又成了盲人，又唱起了从前的诗。

百灵鸟儿飞着，河水淌着，白云悠悠，清风徐徐，草原上又有了深沉的悦耳的歌。

有人问：“是不是看多了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