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阳光很好,我同往常一般和同学打完了篮球,礼貌地谢过女生们递来的水,一个人走到了操场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前。
贩卖机旁边站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同学,不知道他是不是没带够钱,我想都没想便掏出了口袋里的几个硬币,我觉得应该让新同学感受到友好的氛围,尽快融入到学校这个环境中,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想的。
于是我友善地冲他笑起来,伸手借他硬币,又后知后觉自己的唐突,这样是不是会令别人感到负担。
但他还是呆站在那里,似乎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没看出他眼里的冷漠,只怕他是家境困难,我忙补充了一句:“不用还我也没关系。”
他嘲讽的笑起来,他说:“你还挺嚣张的。”
“什么?”我几乎以为我听错了,难道是这个同学独特的打招呼方式吗,我仍然为他辩解着,对他散发着我浑身的好意。
但我没想到,那是我噩梦的开端。
那名同学,叫做金道熏,是个转校生,他的父亲是我父亲的上司,他家里非常有钱,是韩国有名的大财阀,甚至随随便便就给我们学校捐献了一个大操场。
也随随便便地就否定了我这个人,否定了我的存在。
我也完全没想到,我对那个人、那个场景、他对我说的那些话以及给我带来的每一次痛苦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自虐式地反复拿出来在我的脑子里滚过。
我被他以及跟随他的人给围堵住了,他们对我拳打脚踢着,我因为身体的本能而躲闪开,我惊疑不定地问:“这是干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无数次地问自己,无数次地重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所有细节、一言一行、一字一句、一个眼神和一个表情。甚至因为在记忆的深渊沉淀了许久,一切都变得极其可怖,似乎变成了缠着漆黑胶泥的深潭,我跌落进去后,怎么也爬不出来,越挣扎越挣扎反而陷的越深,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金道熏看着我如同看着一颗石子,他高高在上地说:“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但是我有充分理由这么做。”
这是什么话,尚还觉得不可思议、尚还觉得事情仍有挽回余地的我忍不住冲上去,忍着脸上的伤痛给了他一拳。
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一个毫无缘由带给人无尽痛苦的施暴者。
我怒骂:“妈的!”
实在是难以置信,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高高在上:“我们贤秀眼神很凶狠呢,可能被打得还不够惨。”
我被那胶泥缠住了,浑身都是。我像个笑话,我像是他们随意玩弄的玩具,我是个普普通通糟糕的可怜虫。
“喂,四眼田鸡,你!没错,现在轮到你了。”他像是指挥着自己手里牵着的狗,吆喝着它上去咬另一只羚羊。
我像是沙特人用来取乐的羚羊,他们最开始会撒开手让我奔跑,随后他们便放出自己训练过的恶犬,让它们用尖牙利齿,用血腥和猎物来取乐主人。
我是猎物。
我是羚羊。
我是可怜虫。
我还记得那个戴着眼镜一脸老实的同学叫什么,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的名字,单亲家庭家境贫困、靠着助学金和妈妈劳作赚来的零星小钱刻苦学习的朴永周。
我也曾有意无意地帮助过他,但我不希望他会自卑或是难受,那对我来说就会是我的错,我只是相信并告诉他:你迟早会有出息的,一切都会好的,等到你学业有成,母亲也不用辛苦工作了,你会是他最自豪的儿子,是我最自豪的同学,你要相信自己,努力生活下去啊,永周。
“怎么?你跟他很熟吗?他们也说之前跟他很熟……不想的话就别动手,我没有要强迫你。话说回来,谁跟你比较要好啊?”金道熏看着朴永周这么说道。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手执木棍,浑身颤抖着对我挥下,那毁了我俩的关系,也毁掉了我正常的学校生活。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真的不可以告诉我吗?我真的想要知道。
胶泥好像从我皮肤的毛孔钻进去了,我感觉到了皮肉被撕扯的痛感。
“从这里跳下去我就告诉你。”
我从金道熏平淡的眼神里得知了一个事实,他是真的想我跳下去,他觉得那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似乎那种事发生了无数次——他就这么指指高高的楼层边缘,让人跳下去。
“从今天起,我会杀光跟车贤秀搭话的所有人。”
杀人这种事情在他嘴里也和指使人跳楼一样平淡,他真的能做出那样恶劣的事。
我想,他应该待着的地方,不是学校,而是监狱才对。
学校是象牙塔,里面却窜进来了一只狠毒的肉食者,他破坏一切天真的善良的纯洁的他看不顺眼的东西,他用他沾满腥臭肉块血液的獠牙撕毁这一切。
但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那么多,我只觉得他做的不太对,让人也不舒服,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是当时的我依然弄不明白的事情,当然现在也无法理解。
我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毕竟大家都说,他们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那我肯定有错,我肯定不对。
“你爸妈知道你被霸凌,为什么都没有行动。他们太忙了吗,你爸在我家公司担任科长呢,我要不要直接开除他?听说那个年纪被开除的老头,很多都会选择自杀。”
他仍在挑衅我,我无法接受——因为我的问题导致我的父亲、我的家庭背负着恶果,他那样说着欠揍的话,我实在是无法忍受。
一个家庭的毁灭在他这里也是那么普通平淡的事情。
“你这个混账,要发神经冲着我来就好,你这个王八蛋。”
冲着我来就行了啊!我有什么错都可以改!你揍我打我用我出气尽管来啊!可是伤害我的家人,绝对不能原谅!
“我告诉你,我会这么对你的理由,你递给我那枚肮脏铜板的那天,天空很晴朗,所以我才会那么做,因为天空太晴朗了。”
这是什么见鬼的理由,我并不相信,因为无法理解。我只能自顾自地找原因,是我的态度太理所当然了吗,我太自以为是了?
因为我脸上老是带着青紫,连创口贴都无法遮住的带血伤口,终究使我的家人察觉到了端倪。
妈妈很急切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迫于无奈终是把这件麻烦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我听到了他们在卧室里的争吵,也听到了青春期敏感的妹妹说的话。
“什么鬼?这会让爸妈离婚吗?哥,你干嘛招惹他们啊!真是烦人!”
最后,他们的争讨结果出来了。
我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自我童年开始以家人为名的巨大保/护伞,能继续毫无保留的向我张开,为我遮蔽风雨。
但我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原谅那个孩子吧。”爸爸一脸的苦涩,我从未看过他在我面前露出这个表情,似乎这个顶天立地接受一切风雨的父亲第一次弯下了腰,我这才发现,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在是我爸爸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是靠公司职务糊口的职员。
“你爸那么做是为了要守住这个家,你能理解吧?”妈妈的嗓音同以往一般温柔,带着点掩藏不住的疲倦,她眼里满是对我受苦的心疼。
可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在是我妈妈之前,她首先是个家庭的主妇,是丈夫的妻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我能理解吧?
我都知道的,只是突然才发现,突然也有点难以接受。
是我的错,我恨他们也恨自己……我更恨我自己。
随后爸爸亲自去了一趟学校,不是以往每一次收到优秀成绩单到学校开家长会的那种骄傲,而是垂头丧气臣服现实的灰败颓丧。
从那以后,金道熏和他的跟班们不再欺负我了,其他人因为威胁和愧疚也当我是个透明人。
好像我的世界已经恢复原样了,可我再也无法回到以前那个我了。
阳光无法照在我身,暖意无法融进我心。
我真的变成了羚羊,无论我多么的火大,也只是跳得高高地在荒漠里挣扎罢了,恶犬及恶主背后的影子都会伴随着我的后半生,不知何时就会扑上来将我撕碎。
我不知道爸爸他是否有在金道熏面前弯下腰,低下头,露出卑微而讨好的笑,奉承着他的父亲,祈求着他放过他的儿子,原谅他不懂事的儿子车贤秀。
我不敢想象,却又忍不住想象,想象到的所有画面都令我不禁作呕,胃酸倒流,腐蚀到了胃部又浸蚀了我的心。
它太痛了。
我想,在学校里的日子我再也回不去了,会有数十数百个朴永周。
我并不因为他挥下棍棒而怨恨他,我只是怨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我,害得他那么厌恶自己,厌恶挥下暴力的手。
我不想他变成那几个恶人手里的工具,我不想他变成他们的恶犬,因为恶犬抓不到猎物或者不讨主人欢欣的话,是会被杀掉的,而恶犬们呜呜叫着被杀掉的时候,它们仍以为主人会像往常一样给予它们一点关怀,但得来的只有自己的死亡,它们的肉将会被喂给下一代新的更有力量的更能讨人喜欢的——恶犬。
我也更不希望,他和我一样变成他们的玩具。
“我帮你出你妈的手术费,懂吧?车一来就跑进车道。”来来往往的车辆旁,金道熏等人对朴永周这么说道。
他们为什么?又凭什么毁掉别人拥有的一切,拿旁人宝贵的生命开玩笑,如同喝一口凉水一般自如?他们轻飘飘的姿态,是那么的难看。
无法忍受,无法接受,我冲动之下伸手将比恶犬叫的还狠的恶主推了出去:“你自己去吧。”
他没有出事,只是因为跌倒在地造成手掌擦伤,然而第二天,爸爸被公司开除了。
爸爸他看了我一眼,明明我很少见过,但我分明读懂了他眼里的是失望,他只是叹气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什么都说了。
都是我的错,我知道。
而最后压倒我这根稻草的是那件事,朴永周的妈妈因为没有足够的医药费而去世了。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妈才会死。”
那个辛劳一辈子本会有转机恢复健康的母亲,因为我死掉了。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的伸出肮脏的手,我已浑身污浊胶泥,却还将他人拉下深渊。
我罪大恶极,我该死。
我本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不像金道熏那样恃强凌弱的人,不像爸爸那样轻易弯腰的人,可是我才发现,我那么的无能,只能寻死。
我用美工刀、水果刀、切菜刀等一切锋利的器具,皮肉划开,血和疼痛使我浑身颤抖,眼泪再次懦弱地滴下,我为什么非得死去呢?我用力地在我的右手腕到胳膊处划着刀痕,但我还没有死去,这是我对我身体的惩罚,唯有痛苦能使我好过一些。
家人们觉得我有问题,但只有他们间无止境的争吵,妹妹也因为有我这样一个糟糕的哥哥而感到丢脸,我好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我被胶泥彻底侵袭了,它们拉扯着我把我往更深的地方拽去,我无能为力,因为我与那些东西是一体的。
都是我的错,再后来爸爸妈妈妹妹都死掉了,我的家只剩我一个人,也都是我的错。
是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不受任何人期待的人生,是没有存在的意义的,因为就连与这世界最后的羁绊也完全消失了。
我会死的,我会赶快死的,我不会再害死任何一个人,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惹麻烦了。
只要我死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抱紧自己的双膝,好像真的可以迎接死亡了,黑暗都在保护我。
但我听到了一句声音平淡但饱含关切的话,一点微弱的萤火驱散了黑暗。我并没有感到太多的不适,反而觉得很温暖,想要用手心蹭一蹭那抹星火,也希望能护住它不被黑暗侵蚀。
“贤秀?你还好吗?”
我真的不想死,我也想要作为一个人活下去,我才知道。